4. 皎月挂疏桐

皎月挂疏桐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臣想以下犯上。」

傅疏桐寒星似的眸睨了我一眼。

我视死如归地挽了挽袖口,摊开手,掌心向上。

他拈起一柄檀木戒尺,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起因仅仅是因为他今天抽查了我。

他说:「三顾频烦天下计。」

我接:「拔剑四顾心茫然。」

1

傅疏桐是太子少傅,也是我的老师。在我拿奏折垫桌脚之后,我父皇御赐檀木戒尺一柄,准他先打后奏。

傅疏桐第一次打我,我眼泪汪汪。

他跪在殿门口半个时辰,向我父皇请罪。

傅疏桐第二次打我,我泪如雨下。

他不知所措地立了一盏茶的时间,还免了我那日的课业。

傅疏桐第十八次打我,我泪流满面。

他淡淡评价道:「鳄鱼的眼泪。」

我是最受宠的公主,也是个废物点心。

曾经的战绩是把年至七十四的少傅气得当场告老还乡。

傅疏桐是大梁史上最年轻的太子少傅,因为我父皇说,年轻人身体好,受得了我的气。

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傅疏桐上任的第一天,我逃课了。

春光和煦,耳侧是东宫琅琅的读书声,我坐在太液池边钓锦鲤。

在锦鲤即将咬钩的时候,一道清冷如山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公主殿下。」

鱼跑了。

我愤愤回头,看清了他的脸。

他玉冠束发,长眉入鬓。眸若寒星,眼尾却上挑着,天生一段风流。

一句国骂咽了回去。

我笑道:「好巧啊,你也来钓鱼?要不要到重华宫一起喝杯茶。」

他满脸漠然,向我拱手垂袖:「李太傅今日在东宫讲学,臣请殿下……」

我把鱼竿一丢,跑了。

好好的人,怎么张口就是讲学?

我提着裙子在前边跑,那个俊美青年在身后一路追。

我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却步履稳当,宛若闲庭信步。

我停下来,扶着一棵树喘气,道:「我纵横皇宫十五年,从未有人追上过我,你是如何做到的,让我输个明白!」

他道:「臣抄了近路。」

我回头一看,他正是从横穿牡丹花丛的卵石小径中走来,而我绕着花丛跑了一圈。

面子挂不住,我勉强稳住表情,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道:「太子少傅。」

傅疏桐。

那个年轻力壮不怕受气的傅疏桐。

我道:「我就是要逃课,你要如何?」

他道:「臣会禀告陛下。」

我笑了,但不能笑得太大声。

我父皇已经和太傅单独喝过数十次茶了。

和太傅一起训我这种事,已经像是批奏折一样,是每天必做的事。

哪天我好好上课了。

我父皇还会问我,最近有没有受什么刺激?

傅疏桐上任的第二天,我的计划是在合欢树下荡一整天的秋千。

刚走出重华宫,我就被御前的包总管拦住了。

他的脸圆圆的,笑出了一脸褶子:「小殿下,今天是要上课的。」

我满脸茫然道:「啊?有这回事?」

他想了想:「四月初二,确实是要上课的。」

我道:「昨日不是初二吗?包总管再好好想想?」

他陷入了沉思,掰着手指开始回想。

趁他计算的时候,我抄了偏殿的近道。

溜了。

来到合欢树下,我发现我的秋千被占了。

我母后正荡着秋千,环佩琳琅。

她笑吟吟道:「再不去上课,要迟了。」

我道:「母后,今日天气不错。」

她道:「上书房的天气也不错。」

我道:「母后,你今日穿得真好看。」

她道:「新来的那个少傅今日穿得更好看,要不要带你去见识一下?」

我不想上学的,但我真的好想看看傅疏桐穿得有多好看。

2

被带到上书房,看到一袭青衫的傅疏桐,我意识到我被骗了。

明明和昨天穿得差不多。

在几道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我慢腾腾地挪到座位上,摸出自己的狼毫,开始拔毛。

一根、两根。

坐在我身旁的贵女轻笑了一声。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被我盯得有些紧张起来。

我在想她是谁,太久没来,看哪个伴读都觉得陌生。

我道:「你是姓苏,还是姓谢?」

她沉默了片刻,道:「臣女姓顾。」

我点了点头:「噢噢,是个好姓。」

她:「……」

今日是傅疏桐讲课,他生得好看,嗓音也好听,可惜讲的是我听不懂的内容。

我快把狼毫撸秃了的时候,他叫了我的封号。

我抬头,恰巧与他对视:「?」

他看着满脸茫然的我,放下了手中的《大学》,拿起了幼童读本:「垂死病中惊坐起,殿下接下一句。」

我道:「笑问客从何处来。」

短短七字,掷地有声。

他捏着课本的手泛白,感觉马上就可以放下课本,把我掐死。

我身侧的顾姓贵女憋着笑,一片尴尬中。

我又给傅疏桐补了一刀:「不对吗?」

他轻轻吸了口气。

沉声道:「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殿下记好了。」

我重复了一遍:「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他面色缓了缓。

待这章《大学》讲完,傅疏桐将我留下,问道:「垂死病中惊坐起?」

看他满眼的期望。

我道:「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满脸恍惚。

李太傅从他身侧经过,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傅大人,你是后辈,老夫便提点一二。做少傅,最重要的是看得开。」

他省略了后半句,毕竟我是整个大梁最顽劣的公主。

熬过了这一天,回到重华宫时,我的步子都是欢快的。

但看到包总管一脸严肃地立在殿前,我又觉得我可以回去再上几节课。

他道:「小殿下,陛下传您过去。」

我犹豫道:「可是我还有课业没写。」

包总管不愧是太监总管,重要时刻话都不与我说,直接把我送去了父皇那里。

包总管同父皇说了几句话。

父皇面色不虞地看向我,道:「你还会做课业?」

「嗯……怎么不会呢。」

他问:「课业是什么?」

「忘了。」

「……」

「朕的奏折少了一份。」

看来是东窗事发了。

我低着头,小声道:「在重华宫最大的那张桌子的桌脚下边。」

他的眼角抽了抽:「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包全德!」

善解人意的包总管立即递上了一柄戒尺。

我道:「我没有耽误国事!我看过奏折的内容!是姬尚书说他又找了一本前朝野史送给您!是那本……」

父皇喝道:「闭嘴!」

但我的嘴比脑子快:「是那本您一直想要的《颜贵妃与灵帝的二三事》。」

包总管也低着头,快把自己埋进地里了。

一片死寂中。

我父皇装作无事发生,淡淡开口:「包全德,明日将戒尺送给少傅,让他代朕好好教训公主。就说公主顽劣,藏了奏折,让他多加管教,先打后奏,明白吗?」

包总管低着头应诺。

3

计划逃课的第三天,我在御花园扑蝴蝶。

傅疏桐拈着一柄戒尺立在我身侧。

我道:「少傅,我总觉得你今日比往常更加玉树临风,姿容不凡。」

他掂了掂戒尺:「请殿下前往上书房。」

我挽了挽袖子,摊开掌心。

我赌他不敢打我。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戒尺起落。

「啪。」

他道:「这一下,是替陛下打的……」

他话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虽然一点都不疼,但是我条件反射了。

他愣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跑回了重华宫。

没别的,跑是一定要跑的,挨了打还去上学,太亏了。

擦干了眼泪,我跷着二郎腿和柳昭仪打叶子牌。

她说我今天退步了,才哭了一炷香的时间。

我推开牌,道:「彼此彼此,娘娘的牌技也退步了。」

她愤愤地捶了一下桌子,又挽了挽袖子,道:「再来!」

然而这桌还没开始,我的贴身宫女桃酥便匆匆过来,道:「少傅在养心殿前跪了半个时辰,为打了公主的事情向陛下请罪。」

柳昭仪牌都拿不稳了。

我沉默了一会,觉得做我的少傅属实有点惨。

天天要满皇宫找我,找到了还打不得骂不得,我哭了还得去跪。

我放下牌,起身,准备去告诉他,打了就打了,多大点事啊?

桃酥道:「陛下问少傅您哭了多久,少傅答,只知道您哭着跑回宫了。」

我道:「父皇怎么说?」

桃酥:「陛下说,就这?」

看来问题不大,我一屁股坐回凳子上,道:「继续!」

然而一张牌都没出,桃酥就又急匆匆地赶过来,道:「公主,不好了!少傅在门外!」

好。

看来问题很大。

我慢腾腾地挪到门口,探出了个头。

傅疏桐长身鹤立,眉目如画。

我发现他的手也很好看,骨节分明,白得如羊脂玉。手上拿的檀木戒尺也与他的气质很配,

就是跟我不太配。

我对他笑道:「少傅,好巧,你也在这啊?要不要一起打叶子牌?」

他道:「不巧,臣是来找殿下的。」

我道:「找我打叶子牌啊,那你找对人了……」

父皇曾说我很懂说话的艺术,能和人各聊各的。

若那些大臣有我一半水平,这朝堂上也不会天天吵得跟集市一般。

但显然,傅疏桐不吃我这一套。

他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我把眼睛一闭,直截了当:「听不懂。」

他揉了揉眉心,然后开始捏那柄戒尺,捏得指节泛白。

良久。

他舒出一口气,咬着牙,言简意赅道:「学。」

我只能道:「好吧。」

4

今天的课很无聊,窗外的风景很好看。

傅疏桐的声音很催眠。

我醒来后,四周寂静,一片斜阳投在楠木桌上,傅疏桐颀长的身影像斜阳里的剪影。

我道:「少傅,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道:「……叫了四次。」

我摸了一把脸颊上沾的口水,讪讪地笑了。

他道:「臣讲的内容很晦涩吗?」

我实话实说:「没听。」

我们对视了一眼,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三分薄凉三分无奈四分想死。

我道:「少傅,人生有些事不必强求。」

他沉默着,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

我道:「少傅,你最近开始研究佛法了吗?」

不会吧,不会因为教我太难就要皈依佛门了吧。

「嗯,苦难纵多,刹那三世。」

「听不懂,说人话。」

「……」他闭了闭眼,又转了圈佛珠,才面无表情地说,「教你太难,没事,一生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说少傅最近开始研究佛法和道法,儒、道、佛并修。

每天先念一遍佛经和《道德经》,再来讲儒学。

我被他的敬业感动到了。

课后,他提问我:「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是何意?」

「虽然你有几分姿色,但还是不能跟徐公相提并论。」

他摩挲了一下拿在手中的戒尺。

在这即将挨打的危急关头,我掏出了木鱼,开始敲。

「咚,咚……」

清脆的声音,绕梁不绝,也让我的功德大大提升了。

傅疏桐:「?」

我说:「少傅,静静心。」

然后我就挨了一顿戒尺,疼得我借口三天不写课业。

少傅催我课业时,我举着手,可怜兮兮道:「手疼……」

他沉吟片刻:「……我打的好像是左手?」

我道:「我是左撇子。」

「那殿下昨日扑蝴蝶用的是哪只手?」

我实话实说:「右手。」

他:「……」

他把药膏放我桌上,转身离去时,小声在念《静心诀》。

「冰寒万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

每个教过我的少傅,都曾经有让我走回正途的理想。

傅疏桐也不例外。

每日清晨,他都提着戒尺立在殿门口等我。

在父皇的劝慰下,他的戒尺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心安理得。

我天天挂着两行清泪,叽里咕噜念一些我不懂的东西。

我娘说我这个念法,以后出家做尼姑了,能拿到念经比赛的第一名。

每年五月照例要举行一场考核,我决定翘掉。

我从重华宫的后墙翻走时,没想到傅疏桐已经预判了我的行动。

他提着戒尺立在墙下,眸光若清凌凌的湖水。

他道:「殿下,考核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

我道:「少傅,你听我狡辩……」

「……」

「……不是,是解释。」

我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近日在复习《出师表》,颇有心得,甚至还能效仿此篇撰文。」

傅疏桐掀了掀眼皮:「嗯?」

我情真意切道:「公主逃课未半而中道被抓……」

他抬眼看我,我憋不出下文了。

只能道:「遂决定回去考核。」

傅疏桐唇角轻轻翘了一下,这个浅浅的弧度,像东风漾开春水。

5

考核举行了十次,但这是我第一次参与。

重在参与嘛。

我写了一盏茶时间的题,其余时间都在玩笔。

傅疏桐叩了三下我的桌子,我懂了,这题填三。

军书十三卷,卷卷有爷名。

「三」表示数量之多,这很合理。

我身边的贵女交卷后就开始对答案,然后鬼哭狼嚎,以及互吹彩虹屁。

他们说宁尚书家的庶女宁长乐落水之后便性格大变。

从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废柴变成了一个很有是处的才女。

我心说,这么神奇的吗,要不下次答不出题的时候,我先去跳个河。

她们都说,宁长乐这次大抵要拿魁首了。

我不在乎,毕竟我已经独占鳌头多年。

倒数的那种。

宁长乐婷婷袅袅地向我走来了。

她笑意温婉:「殿下都写出来了吗?」

我道:「没。」

她嘴角上扬:「果然在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道:「什么意思?」

她道:「不过说了句事实罢了,殿下就恼怒了?」

我道:「……我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她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然后拿着纸笔。

逐字给我讲这句话的意思。

讲到第十二遍的时候,她开始精神不佳了,徒手掰断了一支狼毫。

我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没想到这位姐姐不仅惊才绝艳,还力大无比啊。」

她直接给我翻了一个超级大的白眼。

咬牙切齿道:「所以殿下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吗?」

「不知道。」

我听不懂,哈哈,我装的。

我满脸无辜,宁长乐眼眶中含着泪水,夺门而出。

放学之前,傅疏桐就改完了我的答卷。

他指着那行我自信满满写下的答案,道:「……军书十三卷?」

我道:「少傅,这是你提醒我的。」

他道:「臣何曾提醒过?」

我模仿他的样子,叩了三下桌面,道:「你当时叩了三下桌子,以我的聪明才智,必然知道你是想提醒我,此处填三。」

他又揉了揉眉心:「臣是想提醒殿下继续做题。」

我说:「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他道:「殿下又要夺得倒一了。」

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戒尺:「谁告诉殿下的?」

我道:「宁长乐。我觉得有道理极了,我胸无点墨,便可安心……」

他将戒尺重重地拍在桌沿,扬眉道:「困于内宅,相夫教子,一生平庸?」

……其实我是想说出去钓鱼荡秋千打叶子牌的。

我小声道:「也不是……」

他冷声道:「殿下生来尊贵,如此荣华一生,高枕无忧,也未尝不可。」

我意识到,傅疏桐好像生气了。

从前我再离谱,他都只是一边训我,一边教我。

而现在,没有他的催促,我上课迟了一炷香时间,他也对我熟视无睹。

我愁得拔完了一整根狼毫的毛。

从前他管我,我不喜欢。

他不管我,我又觉得郁闷。

我怎么这么矛盾。

6

我提前半个时辰到上书房背书,李太傅对我露出了肯定的微笑。

我拿着课业去询问父皇,他高兴得少骂了几个大臣。

只有傅疏桐,课业他要改,但他又不过多评价。

课他也要讲,但他一碗水端平,没有同我多说一句。

我捧着《礼记》,告诉傅疏桐我背完了的时候。

他颔首道:「善。」

我道:「少傅,你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

他抬了抬眼:「说什么?」

「你要说:真的吗,我不信。」

他笑了,但他憋住了。

他的唇角只是短暂地弯了弯。

我道:「少傅,我已经充分地认识到了,女子有才便是德。」

「嗯?」

「我觉得我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

我应该多去外面玩玩。

他道:「礼记第二篇,背一下。」

我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

他扬了扬唇。

我道:「少傅,为什么天下是公的,不可以是母的?」

他不笑了,他又开始转佛珠。

然后心平气和道:「公是共有的意思。」

与傅疏桐结束冷战之后,我们又过上了互相折磨的日子。

我道:「少傅,我好像天生不适合读书。」

他的表情滞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只道:「天道酬勤。」

我道:「少傅,我以为你会安慰我。」

「……臣阅历少,已经找不出能安慰公主的话了。」

我道:「少傅,你这么称呼我太生分了。」

他低着眉,道:「君为臣纲。」

我道:「就叫我名字,不然我没有被管教的感觉。」

傅疏桐:「……」

五月中旬。

我娘满脸笑意地问我:「皎皎,你不想去读书了吧?」

她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肯定有诈。

我道:「母后,我已经爱上读书了。我一天不背书就浑身难受,一天见不到少傅我就吃不下饭。」

她:「……少傅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赶紧补充道:「其实李太傅也是一样的,我一天不见到他,就感觉心脏绞痛。我太喜欢读书了,读书太有意思了。」

她直接岔开话题了:「寻常公主,在你这个年龄早已结业了。不过你留了一年。如今你快十六了,若是出嫁离宫,便不用去上书房了。」

我:「???」

不是吧,被催婚了。

但我兄长在这个年龄已经定亲了,也可以理解。

每天上课,我照例在拔狼毫的毛。

从前是百无聊赖地拔,如今是心事重重地拔。

宁长乐照例要来阴阳我一下,说古代女子不过如此云云。

傅疏桐提问我:「百家争鸣是哪几家?」

我瞥了她一眼:「阴阳家。」

他顿了一下,等我继续说出答案。

但我没了下文,他又平和地问道:「代表是?」

「宁长乐。」

那位冲破封建桎梏的贵女一拍桌子,咬着牙道:「你在阴阳我?」

我道:「明明是你阴阳我阴阳你。」

「分明你阴阳我阴阳你阴阳我。」

傅疏桐眉头拧了拧,用戒尺敲了几下桌子。

她嗤笑一声,偏过头不理我。

我道:「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傅疏桐淡淡瞥我一眼:「谢皎皎。」

7

我立即噤声。

散学后。

傅疏桐立在我身侧,道:「不必与她计较。」

我很认真地对他道:「可是我无聊,我喜欢计较。」

他默了默,然后道:「殿下,你这让臣很难办。」

我仰头看他。

他生硬地改了口,这三个字由他的嗓音念来清冷又动听:「谢皎皎。」

我道:「少傅,其实我们也不必如此互相折磨。」

他问:「何出此言?」

我站起来。

他本来立在木桌旁,此刻与我挨得极近,冷香萦绕。

我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他腰间的玉佩。

他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我继续道:「我已经及笄了,不过尚未许人,才继续上课。」

其实还有个原因是我年年测验过不了,不过我不说,不丢这个人。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停了课业,择驸马?」

我摇了摇头。

然后口出狂言:「少傅,要不我们凑合着过吧。」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

然后轻声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他脸红了,他没骂我,说明有戏。

我说:「那好吧,少傅。今天的课业我交不了了,因为课没听。」

他的目光移回来了,带着几分无语几分恨铁不成钢。

「……谢皎皎。」

我装的,我听了。

但一天不惹他生气,我浑身难受。

最近城中的新闻都是关于宁长乐的,她这个人很狂野,很会放狠话,她扬言整个长安城的士人没有一个能打的。

她在城中搭了擂台比诗文,第一个上场的是很不服气的上届进士。

他挽了挽袖子,露出一胳膊肌肉,然后气若洪钟道:「谁说文人不能打?」

他一路向前,势如破竹,逼得宁长乐节节败退。

她慌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打!」

肌肉进士迷惑了:「那是哪个打?」

她道:「是文试。」

结果没有意外,没有一个士人作的文能压倒她的诗词。

傅疏桐是被迫去的。

因为我父皇母后都很喜欢看热闹,一边喊着「弟子不必不如师」,一边让傅疏桐去和宁长乐对诗。

我可以丢人,但傅疏桐不能丢人。

观赛的高楼之上,我起身,掀开了阻隔的珠帘,向台上笑道:「题目由我出,如何?」

宁长乐睨了我一眼。

眼中的意思很明显:你字认全了吗?

要是在平常,我们可能已经扭打成一团互扯头花了。

但左右都有侍卫,不容她阴阳怪气。

她朝我这边盈盈一拜,道:「请殿下出题。」

我道:「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她脸色微变。

傅疏桐从容执笔,落笔自如。

半个时辰不到,傅疏桐的答卷交到我这。

我展卷念道:「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

我父皇笑着颔首。

而到了宁长乐,她的字迹却歪歪扭扭,只勉强可以辨认:「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淡淡道:「离题万里。」

她仍狡辩道:「属文并非臣女所长。」

「文与赋相通,你既有「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为何写不出「首于岩廊朝宁,散于百司诸府」?」

她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我想笑,被我装到了。

而傅疏桐仰首看我,眼中有一丝惊诧。

8

比试的次日,宁长乐没有来上课。

听说她在府中自缢、投河。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要穿回去!」

但都被救下来了。

而我心情轻松地拔着狼毫的毛。

傅疏桐在我面前站定,道:「你平日里为何要装作什么都不知?」

我道:「没有装啊。」

硬要装,也是本色出演。

他道:「那日的一番话,不是胸无点墨之辈能说出来的。」

我道:「少傅,你有没有听过,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有人曾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用一盏茶的时间绕着皇城跑了十圈。」

傅疏桐:「……嗯?」

我道:「我在极端想维护少傅的心情下,超常发挥了。」

他耳根发红,有些说不出话,沉吟片刻,问道:「发乎渊微之内?」

我自信满满地接道:「始于阴阳怪气。」

傅疏桐沉默了,只能勉强相信我的说辞。

在傅疏桐戒尺的指导之下,我由一个离经叛道的公主变成了一个表面安分守己的公主。

父皇感叹少傅管人的才干,当着我的面问少傅是怎么让我变乖的。

少傅摸出了随身携带的戒尺呈上去。

戒尺已经打弯了,上面书写的《劝学》也变得模糊不清。

弯的每一点弧度,都是我的血泪。

父皇从中获取了一些灵感。

听说,上朝的时候,我舅舅姬尚书本来又要哭诉户部没钱日子难过。

他刚开口,我父皇就让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抬着板子上来了。

姬尚书:「……臣以为,户部每人缩衣减食,充实钱库,必然能渡过此次难关。」

父皇满意地点了点头,舅舅悲伤地摸了摸钱袋。

七月,我还没定亲,却换了一个少傅。

父皇说傅疏桐有大才,原本要在翰林院历练,不过上书房缺人,才让他暂时受教书育人之苦。

他新提拔了一个少傅,将傅疏桐调往吏部了。

我看不见傅疏桐。

我看不见傅疏桐我就想逃课。

蝉鸣四起的御花园里,我计划摘莲子。

新来的少傅早听过我混世魔王的名声,不敢来抓我。

我看着碧波荡漾中一池绿得滴水的荷叶,觉得有点无聊。

但余光中,我瞥见了长廊里一个手持竹简的青色身影。

我确认是傅疏桐。

我挽了挽袖子,准备摘莲子。

没别的,惹他生气挺有意思的。

我半个身子挂在亭子的围栏上,空出一只手去够莲蓬。

太久没有摘了,有些手生。

我一下用力过猛,向池子里倾倒。

身后恰时传来一声:「谢皎皎!」

声线清冷,却不再平静,有些颤抖。

我一落进池子里,就被随风摇曳的一片荷叶扇了个大耳刮子。

我原想告诉他问题不大,落水而已,我可是长安城内的游泳高手。

可是现在不行了,这荷叶一下子把我扇懵了。

傅疏桐也跳了下来,与我不同的是,他不仅没被荷叶扇,还给了荷叶一脚。

呜呜,受伤的只有我一个。

我尽力蹬腿,想踩着水浮上来。

结果蹬到了一个坚实的物体,傅疏桐闷哼了一声。

我一回头,发现我给了他一脚。

傅疏桐曾教我一句古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他一定没想到,今天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荷叶扇我,他踩荷叶,我又给了他一脚。

我笑了,我这么一笑,就呛了一大口水。

9

傅疏桐揽着我的腰,将我带到岸上。

他一拍我的背,我就吐出一口水。

这让我觉得他不是在施救,而是在玩那个宁长乐做的一捏就会吐的小玩具。

我瘫在地上,身上盖着傅疏桐的外袍,眼前是脸色不好看的傅疏桐。

我道:「傅大人……咳咳,其实我今天只是想浅浅逃个课。」

他道:「几日未见,你又顽劣许多。」

我说:「这不叫顽劣,小混混的事,怎么能叫顽劣呢,应该叫家常便饭。」

他长长叹了口气。

我道:「傅大人,你居然没骂我,也没打我,让我觉得五谷杂粮。」

「……是五味杂陈。」

我道:「五什么杂什么,不是差不多吗?」

他掀了掀眼皮,看我:「夫子和夫君,都是夫什么,也差不多吗?」

他好像开了个很暧昧的玩笑。

我理直气壮地接了下去:「是的。」

面对有些阴阳怪气的话,顺着往下说,必然会将话堵死。

这是打败阴阳怪气法则之二。

没想到,傅疏桐很平静地说:「好。」

好什么好?

把「五味杂陈」这个词改成「五谷杂粮」吗?

我在逃课之余每天都在想怎么让傅疏桐生气。

每次在宫中偶遇被宣召的傅疏桐时。

我都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今天是上课的日子。」

就差把「我逃课了」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傅疏桐每每见我,都只是淡淡一笑,甚至都不管教我了。

我说今日天气真好,逃课出来溜溜。

他道:「风也和煦。」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但语调很柔和。

我心里的小鹿快撞死了。

我翘了半个月的课。

准备去见见我的新少傅时。

母后通知我不用去了。

我:「?」

难道上书房也会开除人的吗?

我在想怎么解释,因为过分逃课会让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心狠少傅选择让我滚。

没想到。

她笑道:「是傅大人在御前求娶你,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

「……矜持点。」

「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综合考虑我们认识的时间、情感基础以及他的性格人品觉得我可以。」

再次偶遇傅疏桐,我扭扭捏捏,他笑意温和。

他又一次当面问了我的意见。

我道:「我感到丧心病狂。」

他的笑僵了一下:「……是欣喜若狂?」

我道:「对对对,就是那个欣喜若狂。」

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

傅疏桐读的是四书五经,奉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伦理纲常摆着,他是怎么求娶我的?

对此。

他只道:「我很像是循规蹈矩的人吗?」

我道:「但是朝堂上那群纲常伦理喊得最凶的谏官是那种人。」

他一笑:「那些都是我的同窗,为了科举念的四书五经,他们心中并不完全认同。」

噢,这样。

我道:「其实我也不是很认同……」

他道:「但这并非不学无术的理由。」

他好像又有几分原来少傅的感觉了。

10

婚期定在十月。

按理来说,婚前不当见面了。

且按理来说,公主也不该逃课。

理论上的事情,跟实际无关。

我隔几日就要去见傅疏桐一次,吏部的官员都笑着调侃他。

他红着耳根收拾案上的文书,朝我走来。

「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

我道:「来看你啊,傅大人。」

不知道哪个词惹他不高兴了,他垂着眼,很官方地唤我:「公主殿下。」

我道:「你没事吧?」

他现在更别扭了,以前我惹他不快了,他还能告诉我是哪篇诗文错了,再用戒尺打我几下。

恋爱中的男人,心思都要猜吗?

我特地拖长了尾音道:「傅大人……」

他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就差抄戒尺打我了。

而他身后一个官员对我挤眉弄眼,指了指门前栽的一棵梧桐树。

我恍然大悟道:「疏桐。」

他应了一声,低眉看我,满目柔情。

「皎皎。」

婚礼当天,我难得规矩了一次,安安稳稳入了洞房。

傅疏桐掀开了我的盖头。

他一身正红,风华绝代宛若他当年高中榜眼时。

烛火昏黄,气氛暧昧。

我羞于直视他精致的眉眼,于是把目光撇开,看见了他放在案上的那柄檀木戒尺。

我道:「你还留着戒尺?」

他道:「御赐之物,当妥善珍藏。」

我笑了。

他有些茫然地问道:「笑什么?」

我道:「我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他道:「嗯?」

「我可以打回来了。」

「……?」

他起身去案上取了戒尺递给我:「你若想,就打吧。」

我拉下了罗帐,在他耳侧小声道:「凑近些。」

……

烛火摇曳,他的脸红得宛若霞蔚云蒸。

「……哪里学的?」

「话本里。」

他喟然轻叹:「当初还是打你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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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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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平静如水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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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于互联网:4. 皎月挂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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