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我若为龙神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除却昆仑虚已被血祭阵法覆盖之后,还剩下包括扶陵宗在内的八个节点。仙盟连同修真界所有家族、宗门、散修,分散势力镇守八个节点。为求支援快捷,便修筑了传送桥。
大战一触即发,师父面容衰老得越发厉害,他也曾揽镜自照,叹息若有一日故人魂归,大约再也认不出来他。
扶陵宗的事务基本上都已经由大师兄接管过去了,前些日子,师父自觉力竭便郑重将掌门的位置传给了大师兄,药长老因为近年为修真界研制魔毒解法,不幸遭魔气侵扰陨落,二师兄便接任了他的位置。
玉已真人原本从独子殷舟死后就精神萎靡,又遭晚尔尔背刺,索性闭关去了,一时找不到接任的人,只好由我这个面冷的师姐来短暂替代一段时日。
我记得当初仙门大比之前,我和师兄们醉倒在雪地之中,梅花落满了后山,宋莱放言说等大师兄接任掌门之后,一定要让他当药长老。当初展望已经实现,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变故来的比我们想象得更快。
空明寺原本也有一个节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这次乃是魔神亲自率兵,传送桥在魔神挥手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效用,画地为牢,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空明寺这样澄澈的佛门之地便染透了鲜血。魔族水黑色的战旗就插在空明寺上方,缠绕着魔气的金色血祭就这样用血绘就成了。
我站在扶陵宗的最高处,远远地可以那里风雷滚动,但叫喊声也听不见,应当佛门子弟死的时候心中也并无怨气。
空明寺的女佛子无羡很喜欢我,因着当初我和她在仙盟相伴除魔时所说一句:「小师父杀生,乃是为了救天下生民」。据说这句话让她当时心结陡然一解,于是给我留下一枚舍利至宝,乃是她寺高僧坐化后留下的。我见那处硝烟滚上云霄时,手中所拿着的一粒舍利,突然碎裂开来。
我把头埋进大师兄的肩膀上,哭泣道:「小师父死了。」
大师兄拍拍我的背,以示慰藉。
宋莱红着眼睛,他看着我,咬牙切齿:「朝珠,事到如今,你还说谢如寂成了魔神,还站在我们这边吗?空明寺都是他带着人屠戮的,阵法都已经成就。他亲手推着修真界往着灭亡的路上走,你还要为他说话吗?」
我看着遥远处升腾而起的黑气,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信,我信他。」
我什么都不能帮他做,便只有坚信不疑地相信他。宋莱怒视着我,如同看一个无药可救的疯魔之人,他指着外头,扬声道:「朝珠,你睁开眼看一看,他杀了多少人了!」
我睁开眼了,我早就睁开眼了,我看清谢如寂了,我会相信他。宋莱会意,再不与我多谈。
旁边有弟子抖着嘴唇问道:「我们是下一个,还是下下一个?」
谁都不知晓答案。扶陵宗内也涌进许多修士,都是为了守护扶陵宗抵御魔族来的,有个癞头道士在正殿里睡得七扭八歪,怎么也睡不醒。癞头道士道:「等魔族大军到时再叫醒我,他娘的,睡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大师兄早已敲过无数次重钟,将门中弟子长老都叫到正殿里来。大师兄眉眼和煦,白色的长发再未束起,垂到了腰侧,他道:「血祭阵法,修真界都已经明悉,空明寺因魔神带大军已经失落,扶陵宗不是下一个目标,就是下下一个、第八第九个。宗门弟子,都是来学道的,没有叫你们送命的道理,若有要离去的便可以离去了。」
无人离去,都无声地给自己点好了神魂灯。
大师兄抬起眼,看着阴沉天际露出的一线白,神情平静,即使是经过这样多的伤亡,亲眼见无数神魂灯熄灭,大师兄和我们,还有宗中弟子,修真界无数修道之人,都坚信着那句话。
大师兄的声音在正殿之中回荡,这次并非用作鼓舞人心,而是单纯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天下大道,唯正道日日兴隆。」
我原以为谢如寂会把我们留到最后一个,没想到第五个就轮到我们了。前头的宗门、家族无一幸免,魔神之力下,凡人岂可阻挡?
2
我留在了扶陵宗,大师兄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我才叹息道:「师兄,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样的场景我比你们早很多就经历过了。鲤鱼洲的事务我也已经安排好了,从旁系挑出来了一个孩子,若我身故,就是她替我接管鲤鱼洲。她比我还坚韧,也勤快可爱。我这次怎么样都要护一护扶陵宗的。」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已经长成的妹妹那样骄傲。
扶陵宗的护山阵法,守住了魔族小半个时辰,魔族沿着我曾爬过的三千玉阶上来,又被灵炮给轰下去。此时还占有上风,我踩在山门前的石碑上,宋莱心情紧张,便故意和我取笑缓解焦虑:「朝珠,你就和那个山大王一样的架势。」
但是下一瞬,他有点笑不出来了。灵炮轰飞处浓烟滚滚,魔族本还乌泱泱地往上爬,却突然顿住,很有自觉地往两边退开,有人于烟雾处提剑拾级而上,周遭妖魔痴狂兴奋地叫起来。
他黑色的长靴先露出,再是绘有暗纹的玄衣衣摆,握如寂剑的手修长好看,最后露出他卓绝的眉眼来,小半张脸已经被魔纹覆盖。大师兄当机立断,几乎立刻大喊道:「后退十丈!」
诸人急退,他话音还没落的时候,护山阵法被强大的神力给覆盖,千百年前扶陵老祖飞升时所留下的阵法便这样破了。无数的妖魔在这一瞬间涌上来,谢如寂行至其中,安静而冷漠。
我年少刚入扶陵山时也曾一脚踏在这石碑之上,倨傲地看着从三千玉阶拾级而上的玄衣少年,扯过他的高马尾,一点不见害臊,大声道:「我们鲤鱼洲的洲主夫人,待遇可是很好的,你确定不再了解一下吗?」
如今我将将二十,已活了两世,妖鬼嬉笑之声贯彻向来和乐的扶陵山,周围已经大乱起来,弟子与妖魔短兵相接。我缓缓抽出剑鞘之中的玉龙剑,磅礴的灵力在我周身翻涌,一剑下去不知几何的妖鬼被剑风割裂,化作浊气重新隐入世间。
我跃入混乱之中,宋莱没抓住我的手,只能绝望地叫一声:「朝珠!」
我没回头,一路穿过妖鬼,行至谢如寂前头,他不避不让,看我的眼神与在魔宫之中、前世杀我之时别无二致。我刺向他,他未曾躲让,依照着原来的轨迹继续拾级而上。妖鬼挡在他的面前,以身躯抵挡我的攻击。
我再近一寸,重新发起攻势,扬声道:「谢如寂,出剑!」
他手中所握如寂剑从未抬起半分,我被魔神之力逼退,往后落到在扶陵宗前的空地上。宋莱看准了时机把我往后一扯,眼角发红道:「朝珠,你他妈不要命了?」
我仰头却笑出声。我刚刚体会到了修真之人与魔神的差距,如果说普通修真者之间,境界之分还可以靠对兵器的悟性、修炼的诀法来弥补,譬如我灵力皆无时还能和已是金丹的晚尔尔打了个百招,但与神力之间,完全不可行。
我捏着宋莱的手,把证据摆在他的眼前,大笑道:「谢如寂,没对我举剑。」
宋莱不能相信,我竟然因为这个理由冲上前去。其实我只是想给他看,我的少年郎,乃是这世间最好最胸怀大义最卧薪尝胆最背尽骂名的人。
他是那样好,便也请你们,相信他。
我已经重新拿起玉龙剑杀魔了。然而扶陵宗终究不过负隅顽抗,我看见那个一直很想找谢如寂学剑的小师弟,在谢如寂身后发起攻击。谢如寂头也没回,小师弟就被旁的妖魔给咬破了喉管,他倒在地上,血一直从他的喉管往外涌,成了脚下血祭中被献祭的一部分。
直到他死,谢如寂也未尝知晓,曾经有一个小孩来扶陵宗,为了找他学剑。
谢如寂开始出剑了,剑风过处无声无息,血溅于无形,厮杀的范围从山门处,一直往后山的禁林延伸去。一路血流成河,一路血祭阵法缓缓浮现,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近年扶陵山的碧桃花没能开,禁林旁的银珠花倒是雪一般地开着,无奈被压倒,被染上猩红的颜色。
我看见大师兄因护着一个刚入门的小孩,被鬼气掀掉大半的皮肉来。宋莱原本就不擅长打斗,看着满宗倒下去的人,鲜血一直漫过脚下,他突然转过头,把我往前一推,没有再固执纠结于我盲目信任谢如寂的问题。
宋莱带了点狠意和决绝:「朝珠,去寻你的玉龙门,去爬师父和你说的大荒山,别把自己白白耗在这块,扶陵宗的血祭阵法已经拦不住。」
他倒也未必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只是大难临头要师妹保全性命罢了。前世扶陵宗被屠宗,也是他推着我往前走,叫我快跑。
我擦去脸上的血,哑涩道:「师兄。」
他怒骂出声:「别和我在这里纠缠,后山的道你最熟了。快走!」宋莱这般说道,回身将一个妖鬼刺穿。
我再不犹豫,穿过银珠花,沿着后山的路下了扶陵山。宗中管制严格,不许随便下山,尤其是玉已真人一贯爱盯着我俩纠错处,我和宋莱自己寻了条隐蔽的道,时常去扶陵宗附近的村镇集市去玩。
我沿着小道走,没再回头看,却也知道那里血光冲天,厮杀声逐渐减弱,乃是渐渐浸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扶陵宗,再一次没有了。
3
我去西洲的大荒山,寻找神器玉龙门了。
或许是运气差、命也不大好,之前寻神器的路上总是十分坎坷。但我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我这条命,是二师兄强塞给我的。
师父曾道大荒之地,失落之洲,原本灵气就枯竭,也不是修真人可以轻易涉足的。之前翻阅卷宗时,上头说道西洲黄沙遍地,烈日炙烤,它那里没有灵气,便也不许修真人动用灵力。无论是离突破飞升只差一线的化神境还是刚入门的筑基,行走在西洲都没什么不同,都得靠自己的双足,走到因黄沙磋磨皮烂骨露也不一定能找到大荒山。更何况其中有凶兽横行,险象环生。
我已经预备好所有后果。
可真到了西洲,却感觉和卷宗上描述有所不同。黄沙漫卷不错,却已经生了茵茵细草。烈日苦辣不错,却有老树可以依靠庇荫。我在大漠之中行走,前后都没有生灵,却未曾觉得害怕。
口渴难耐时,侧边便有一眼微泉,如同天道馈赠。
没有凶兽横出,没有异象困扰,我便这样一直往前走。行至一处,我却突然顿住,蹲下身看着老树根底的一点痕迹,上头浅浅有一个凿痕,约莫是无意间所留。
我直不起身来,这条路已经有人替我走过。试过黄沙炙热烫骨、烈日苦辣难忍,他令茵茵细草生出,于荒洲种下老树。他斩平凶煞蛮兽,化去狡诈险象。他将这条通往神山的路扫平一切阻碍,后头的人不生疑心、走的正道坦坦荡荡。
我不能大哭,便如他的意往前走。
日月颠倒几度,西洲的星星漫天,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落。这里与九域隔绝,便也不知晓外头战况。剩下的几个节点,是否又被魔族侵占。我的师兄们死守扶陵宗,总算是又留下我一个人。
生者比死者更加可悲,死的人一了百了,可我觉得我才是被困在血祭阵中之人,承担着他们的悲痛往前走去。我这两世加起来,已经走了够多的路,这回该我走到尽头了。
长夜到了末尾,顷刻间褪去,一线天光大亮起来,神山就在我的眼前,太阳正从它的背后升起,金色的光芒照亮整座关山,也将我笼罩在其中。这里没有界碑,我心里却十分肯定,这就是关山。
关山自有路径,无须我再劈开乱石闯出一条路,真到此刻的时候,我内心反而一片平静。我攀登神山,到金光只笼着山巅一点的时候,终于到达,神器玉龙门悬浮于此,已经等待鲤鱼洲的后代来寻已久。
它是神器,又取了个玉龙门这样威风的称号,样子却一点也不出奇,不过是个中空的框子,隐隐地散发着蓝色微光。我慢慢地往前走近,眉心的金色印记逐渐发烫,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玉龙门如有所感,周身的光亮愈发明朗。
我却突然止步,回身看向来路,山水迢迢、万里来路早已看不明晰。
我在崖上坐下,风吹拂过我的脸。我所相识的那些人的面容在我眼前飞旋而过,母亲柔善微笑、大师兄牵着我的手站在山门前、宋莱和我相约偷鸡、玉如跌下断背山、晚尔尔将我一剑挑下登云台、贺辞声摘下他眼上的白绫、无羡杀生以救苍生、姨母在点兵台声嘶力竭、玉已真人张开手臂护住身后人、师父点着他眼角的细纹,无数的面容如同雾散。
最终我看见玄衣少年朝我转过头来,犹如镜中花、水中月,他道:「你当真欢喜我吗?朝珠。」你当真不是叶公好龙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说:「是。我欢喜你。谢如寂。」并非叶公好龙,我看见你,喜欢你,追逐你,相信你,我会救你。
我站起身来。大风吹动我的衣袖和鬓发,玉龙门也颤抖起来。我这次,毫不犹豫地、果断地握上了神器玉龙门。我体内的玉龙血咆哮,里头每一代洲主的声音都在我心间响起,是那样的欣喜。
玉龙门飞出去,变大变阔,悬立在山巅之外,金光日照玉龙门。
我倒退几步,什么都没有动用,往山崖外奔跑出去,正如年少时在灵海边赤足奔跑,穿过了玉龙门的那一刹那,天底间响彻玉龙长吟之声。从我的头到脚,穿过玉龙门的时候成了龙首、龙身、龙尾,此处西洲的限制再也不能困住我。
我看见时间的轨迹,大风中的过往,灵气和魔气在万物之中游走。
我看见前世因,今生果,我死后谢如寂从叔父神魂手下夺回躯体,杀遍魔族,以一半神力倒转时间,回到我们都还没开始难过的时候。但他不记得了,我也不知晓。故而如今他虽为魔神,却只能与叔父周旋,他只有一半的神力了。
4
我看见了万里之外的景象,乃是尸横遍野的残酷。我在西洲跋涉的时间太久,魔族攻下扶陵宗的节点之后,又一口气侵占了几个节点。
九域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节点没被血祭覆盖了,最后一个节点不在宗门家族之中,是在一处黄沙之水流过的平原。这个节点正是所有祭阵的最中心处,也是血祭套阵中,最核心的一个。
修真界还剩下的所有力量都汇聚在此,魔族亦然,此乃生死之战。
赢则生,败则死。
黄沙之水已成了血河,战旗倒在地上,巨大的祭阵即将筑成,其他八个节点的祭阵颜色也越来越明晰,九域的血祭之术终将完成,从此世间再无灵气。修真界几近暮山颓势,魔族战车上妖魔哄笑,已经想好该如何扫荡人世、茹毛饮血了。
谢如寂行至祭阵中间,祭阵旷大,无数的符文在他周身盘旋,把他晦暗的眉眼照亮。
修真界有人于血泊之中声嘶力竭地怒骂:「谢如寂,你为练成血祭,杀死这么多人,真是罪不可赦!」
「你看看天下因你而流的血,你还有没有心!」
谢如寂一概不理。祭阵的轮廓越来越细致,其中所蕴藏的可怖力量让所有人都心中一惊。
染透无数鲜血的血祭阵法终于大成,分布于九域的血祭同时启动,血色的纹路迅速蔓延完九域的每一寸疆土,众魔乱舞起来,修真界的诸人面露绝望。
谢如寂身后的战车上,他的叔父、魔域的主上站起身来,振臂高呼:「从今往后,天下该以魔族为尊了!」
叔父垂眼看向谢如寂,眼中终于掩饰不住他贪婪的目光,他驱动摄魂之术,预备在这里万众瞩目的时刻夺舍,成为新的魔神。他胸中澎湃无比,却在片刻后顿住,他陡然发觉,他与谢如寂之间的联系,突然断开了。
他控制不了谢如寂了。
这一刻,血祭阵法终于露出了它原有的面容,缠绕在表面的黑气逐渐退却,只剩下原本的金色将整个九域都笼罩起来,神光所过之处妖鬼被杀灭,所化成的黑气不再流往世间,反而都被绵延整个九域的阵法给吸收,最终通通汇聚到黄沙之水的这个核心阵眼当中。
谢如寂在整个阵法的最中心,他单膝跪在地上,无数的黑气涌入他的身躯之中。
谢如寂的叔父惊愕之下涌血,此刻才意识到不对,他大呼道:「谢如寂,你没中我的摄魂术!你一直在骗我!这究竟是什么阵法?赶快换回去。」
平原上无数的魔族大军,在与修真之人搏斗的、正要往前冲的,为金光所威慑,通通灰飞烟灭,化为黑气,又卷入了阵法之中,流向谢如寂体内。短短片刻,谢如寂已经吸纳了整个九域所有的魔气。他站起身,将这代替他父亲几十年、安排好他一生的男人扯下战马,将他枯瘦的头颅摁在阵眼之中,叔父发出惨烈的叫声。
谢如寂平静道:「斩尽天下邪魔的阵法。」
我师父从血泊之中踉跄起身,不可思议道:「这是伏魔阵!这并非是改造世间清气的血祭之阵。是用天下修真人热忱之血驱动,来除尽世间邪魔的伏魔阵!」
原来,从谢如寂初初入魔开始,打的就是这样的心思,借魔族之力为天下铸就伏魔阵。在绘制血祭阵法图时就偷龙转凤,魔族拿着的阵法图,从始至终都是伪装成血祭之阵的伏魔阵。
他忍受骂名,堕入魔神,与叔父所周旋,终于得偿所愿。
叔父的皮肉一寸寸溃散,黑气想要潜逃,却被阵法一概收纳。
谢如寂便如此摁着他的叔父,摁着分明是他唯一亲人却一直残害他的叔父,融入了阵法之中。
阵法还在运转,谢如寂跪在阵眼之中,将自己所有的神力都倾入伏魔阵中,无数曾因献祭阵法而死的人在此刻复生。
5
我于神眼之中窥见景象,诸般变转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我心急如焚,以龙身匆匆从西洲出发,穿云过雾,终于落到了那片平原处,我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的惊愕声,只看见天地间跪倒一个身影。我化为人身,踏在被伏魔阵染透金色的泥土上,却像不会走路的人那样,差点摔倒在地。
谢如寂的魔神之身,已经因吸纳过多魔气而几近崩溃,神血从他的肌肤表面渗出。他一向穿玄色,就算受伤也不过是颜色加深一些,他一贯又是会忍痛的人,看起来还像平常那般。可是谁知道他只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脊骨呢?
周遭修真界之人已经有人反应了过来,有人大喊道:「趁此机会杀了魔神!」
我师父回身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再分不清黑白清浊,滚去和孟盟主一起蹲大牢,要么我把你和这些邪魔一起按到阵法里去。」
我已化为人身,慢慢地向谢如寂走去。他抬起眼,血顺着他的下颌淌下,很少笑得这样平和。
生生明火,明暗无辙。
谢如寂张开口,血便涌出来,他道:「天下邪魔已尽,世间再无魔气。从此八方太平,山河无忧。旧神将陨,新神已生。朝珠,你的前路,有无数金光照耀。」
神殒之时,苍山崩殂,天雷滚滚。黄沙之水沸腾起来,冲涌来去。他从未露出一点对自己的悲戚。谢如寂向来无愧天下,唯独亏欠他自己。
「你曾道有日梦中,见扶陵宗碧桃花开放,我却入魔杀你满宗门。如今如寂剑就在我身旁,现在是你报仇的时候了,你我便当真两清。世间最后一个邪魔,也就此被诛杀。」
我早已停住,泪流满面,嘶哑道:「两清?谁要和你两清?前世今生无数世,我都要和你纠葛到底,生死不休。谢如寂,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没有你,我往后该追逐谁?」
谢如寂柔和地看着我,一身血污,眉眼间盛满了破碎的金光,他道:「追随你自己。你早已找到自己的本心,不必再记挂我。」
我奔走两步,却总是跌倒,我分明已是龙神,却像还在蹒跚学步的无知幼童,几乎是爬一样地到了他身边。谢如寂的眉眼逐渐黯淡,连身躯也支撑不住。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我抱住了他,下颌蹭在他沾满血污的发顶,大哭着祈求道:「别留下我一个人,谢如寂,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走下去。」
他没有声音,我感觉他的气息几近全无。
没有谢如寂,我能怎么在尘世滚滚里面走下去?
我要花上多少年,多少个轮回,穷尽千世无数世去赎罪?我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来路光明,谢如寂,你骗我,明明我的前路再没有金光照耀。我只能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眉间发烫,朝龙留给我的那滴神血涌动,我于不可见的黑暗之中窥得一丝天光。我剜开心口,龙神之血滴落谢如寂的口中,他因吸纳魔气而崩溃的身躯被缓慢修复,气息逐渐平稳起来,谢如寂艰难地睁开眼。我大悲大喜,欣喜若狂,龙神之心头血,终于救他一命。
黄沙之水滚滚而来,已经漫过了堤岸,冲涌而上。不可数的高山接连倒塌,曾经划过整个九域的地裂之口往四周蔓延。我已经看见了九域的轨迹,因着魔族撞倒不周山、颠倒结界,又连续战乱,诸道混乱,九域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说:「谢如寂,也许我不曾告诉过你,不论你是谢溯,还是谢如寂,抑或是什么魔神,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到十五岁时给你带银珠花。
喜欢到十九岁时穿着嫁衣嫁给你。
只是我俩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前世今生,都没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谢如寂猛然叩上我的脊背,如有所料地抬起眼,眼尾魔纹疯长,飞石落下。我轻声告别:「抱歉。再见。」
我把谢如寂的手扯落,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分明已经力竭,又刚从阎王爷那块被我抢夺回来,早已虚弱无比,却还是往我的方向绝望而狼狈地攀爬几步。谢如寂一瞬间忘记了如何行走,又忘记了如何呼喊,他是惊愕痛楚下的失语人,是遭受剜心之痛的痴情人。
最终谢如寂只能徒然地见我以龙神之躯,化身龙脉,填补江河地裂。
我用玉龙的形态,在九域上面盘旋一周,我看见高山生疮,江河倒灌,九域之间分崩离析,无数人哭泣受难。
一道地裂划过九域,逐渐增大,将世间生气消耗殆尽。我于云霄之间俯身,冲撞入地裂之中,以龙神之灵与身躯填满沟壑,此地再成龙脉,以滋养万物。
我与谢如寂,都愿世间再无邪魔,愿天下太平。
愿诸人安康,从此喜乐无疆。
6
我以为我早已身死道消,却被困在一尊神像里头,变作了一尾小鱼。不知哪个偷工减料的匠师竟将神像里头注满了水,我闲得无聊,便从上往下地游动着玩。
扭动着身躯看见尾巴时,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只未长成的小龙。我心中好受了一些,堂堂龙神复生,至少不是一尾小鲤鱼了。
我透过神像的琉璃目往外看,来拜这尊神像的人竟然十分多,络绎不绝的。神像所置环境竟然莫名眼熟,我想了一会才意识到,这里是洲主宫。很久之前鲤鱼洲遭遇那场大火时,我姨母开出护洲阵法的祭坛,原先老龙神朝龙的神像就已经被推倒了,眼下不知道是谁的神像新修在这里。
我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其实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这些洲民上供的香火全进了我的肚子,周遭都是暖洋洋的白光。但是我的师父、我的师兄们,还要一个——我绞尽脑汁地想,只记得是一个穿玄衣的人,他们怎么都不来找我!我就被困在这神像里头呢。
我这般想着,却在神像下头看见了一个穿着玄衣的人。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抬眼看着这尊神像,神情分明那样平静,可我却感受到了一丝柔和。我觉得我前世肯定认识过他,他也一定是我的仇人,不然为什么一见到他,我的心里就酸涩疼痛呢?
来供奉香火的人来了又走,唯有他一直站在这里,陪在旁边,比我藏身的神像更像是一尊神像。
等到暮山穷尽颜色。灵海上也有了粼粼的光,再也没有人来问津这尊神像了。他才动了一下,我翻了个身叹息,他也要走了吗?
没想到他往神像这边来了,我感觉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围着,从神像的琉璃眼处带着下降到了神像的底座,底座居然可以掀开,水也没往外边跑。
那人俯下身,凑到底座前面盯着我,他的脸对我来说有些大,生得倒是好看,若我身死之前有洲主夫人,想必也该是这个模样。但是看他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可是我是一只小龙,哭不出来。便只好撞上他高挺的鼻梁。
他却突然怔住,喉间哽涩好几次,才出口道:「朝珠?」
我愤怒地跳跃起来。知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名字还不把我交给大师兄,交给我师父,交给那个穿玄衣的人,可我记不清他的长相,也记不得他的名字。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青年,穿的也是玄衣。
他看了我很久,像是重见故人,不敢多说一个字。
很久他才伸出手,浸入水中,把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捧到自己的眼前,额头轻轻地抵在我的龙角上,我原先预备撞他一下的,却看见他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他竟然哭了。
7
我常常被这人拢在袖中。我生前也大小算是个龙神,没想到复生之后还要依仗别人才能活,话说到这里我又仰起头吃下了一粒他喂的糕点。
鲤鱼洲兴盛昌隆,我亲眼见着容姑喊他一声君上,哪里来的君上?我怎么不知道鲤鱼洲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可这不知来路的君上把鲤鱼洲管得比我还好,我心里难免不平。
等他伸出手逗弄我的时候,我便扭过身不理他了。他便耐心地将我的鳞片擦得干干净净,带我出去暖和地晒太阳。
我因救苍生之故,鲤鱼洲乃至九域都设有我的庙堂,就连洲主宫前新设的神像也是依着我的样子塑的。不知是哪个匠师,所凿刻面容十分细致,处处可见用心。龙神朝珠的神像被很多人供奉着,每日的香火都不少,源源不断地进了我的肚子里来。
这人带我去了扶陵宗,我发觉扶陵宗的碧桃花终于又可以开了,吹过扶陵宗满山青翠。世间终于又回到了原本的安宁。
我见到了师父和我的师兄们,师父这几年空闲下来,终于有时间重新琢磨他的驻颜之术,好赖回到了从前七八分的光景。大师兄当掌门当得已经很有一套了,隐隐有青年老成的模样,我见了他十分欢喜,雀跃着就要往他的方向挪去。
却被这玄衣人淡淡地捉住了尾巴带回来。
大师兄问道:「几年过去了,有这样多的香火祭祀,朝珠还没有化形吗?」
那玄衣人的指尖落在我的龙角上,道:「尚且没有,但她已有了神智,记得你们的,我就带她回来看看你们,想必她心中十分高兴。」
二师兄宋莱正蹲在我的面前,一副看见泥鳅的模样,嫌弃地撇撇嘴。呵呵,我一点都不高兴看见这个二师兄。宋莱直起身道:「那她和你一直待着,应当整日更高兴。」
玄衣人的动作一滞,默然很久,才道:「没有。她不记得我了,朝珠把我忘了。」
师父知道他的难过,便出声安慰道:「谢如寂,你别急,当初你用魔神之身和天道做抵押换取朝珠复生的时候,天道不说了吗,会把她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原来我能复生,并不是运气好。有人用自己的身躯为筹码,来换取我回来。故而他如今不再是神明,只是一介普通的凡人。
「我不急,我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年,去等她记起我。我余生,只做这一件事。」
8
我这样享受了香火几年,日子过得也算舒心。这玄衣人对我实在不错,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我时常有零碎的记忆闪过脑海,却又没能抓住。
有一日他把我放在洲主宫的清池里头,山崖上的风一直懒洋洋地吹进来,白色的纱被轻柔地卷起。
那玄衣人正从山崖处往清池走来,身姿挺拔,那时我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他朝我走来,如同前世今生每一世做的那样。我的龙角开始消失,按在池壁上的龙爪也变成了白皙的手,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我终于冲破了阻碍,修成了人身。
无数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之中如烟火般炸开,我仰起头,看着离我越走越近的玄衣人,声音很轻。
「谢如寂。」
「我们是回家了吗?」
他在我面前单膝蹲下,伸出的手轻微颤抖,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他说:
「是。朝珠,我们回家了。」
备案号:YXX1jKKJbzixxxRKMOC9ldw
番外——前世因今生果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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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浮沉 红尘不负我:疯批美人的爱与救赎 我死在了嫁给林泽森的第一年。 在大火里,我给他发消息:「泽森,家里起火了。」 他冷冰冰地回我:「你先灭火,我在开会。」 我看着一个女人刚刚给我发来的照片,苦笑了一声。 我心灰意冷地死在火里,老天却让我重生回到了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