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梦回鲤鱼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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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鲤鱼洲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从昨夜起,仙盟那些人就把晚尔尔带走了。我上的是一个白胡子老道的修真史论课,据说这老道的年岁与我师父差不多,可我师父瞧着十分年轻,可见驻颜何等重要了。

弟子面前的塌几上都摆着薄薄的一本卷书,边页微微泛着金光,打开了却一页一页翻不完。我早倒背如流,扶陵山所教授各门功课,从炼物炼丹到修行练剑,我门门都尽心尽力的。

史论课的老道盘着腿,胡子一直垂到衣襟上,他半阖目,讲的却与教本无关,他说的是大约十年前那场魔界骚动:「魔族一直被封印在忘川地下,那年却出了缺漏,损破了一角。为保天下安宁,不少修真正道都剿杀出逃的魔族,很多都陨落在那场战役之中,史称逐乌之征。纵然魔气千变万化,总归是逃不出正道金光的。」

我垂下眼,看着弟子服上天青色的花纹默然不语。

因我的母亲,鲤鱼洲前任洲主朝胧,就死在这场战役之中。

有弟子急急地开口问他,有些踌躇惶然:「那个预言是真的吗?」

修真界自从百年起就流传一个欲言——百年之内魔界会孕育出一个新的魔神,带他们冲破枷锁重回人间。要知道千年过去,修真界都没人能够飞升成神,若真如预言所说,届时一定是修真界和人间的灭顶之灾。

这两年正是这个预言的最后关头了。

老道掀开半阖的眼睛,扯了扯长胡子,面色露出一丝凝重,刚要作答。

旁边突然有书本被推落到地上的声音,我转过头,离我不远处的流玉正慌乱地从地上捡起书。

她捡起书,眼下一片青黑,面色浮肿,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我刚好和她对上了视线,她就像恶狗见谁咬谁:「听闻鲤鱼洲前任洲主就陨落在这场战役里,听闻被万魔分食。」

我在袖中的手扣紧一些,她慢慢地吐完话,佯装遗憾:「不知道洲主知不知道,她没爹没娘看管的孩子,如今连灵力都用不出来。」

她忍俊不禁地笑出来,那个笑容出现在她苍白的面色上,不免可怖。素来和她交好的弟子却都没笑,他们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收敛一些,可她反而被激怒一般,口出狂言道:「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没有修为的少主,摆什么威风!」

她话还没说完,脸被一巴掌打侧过去。

我已经站起身,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眉眼带笑:「是啊。」

我打量了她一会,辨认道:「你出自苍南山那个炼药小家族是不是?」

她有点不可置信地捂住脸。我居高临下道:「你们一代不如一代,却还能靠一味独门回元丸勉强保住家族地位。回元丸的制作倒没什么了不起的,唯独里头材料明珠粉只有鲤鱼洲有,你们买断了而已。从今往后,只要是你家的人,连只灵宠都进不得鲤鱼洲一步,听清楚了吗?流玉?」

流玉呆怔住了,我向来不与门内诸弟子计较太多,可是泥人也有三分血性。

她本就面色苍白,这样下来真是惨如白纸:「族长会杀了我的,朝珠,你不能这样做。」她突然软了语气,连面上的红肿都不计较,她往我的方向膝行而来,面露哀求,一点没见到刚才的得意。

我往回退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冷笑道:「本少主说到做到,这才叫摆威风,知道了吗?」

她一时间愕然。我转过身朝众人致歉:「流玉说话侮辱我洲洲主在前,朝珠不得不予以维护,扰了诸位上课实在抱歉。」

流玉突然大叫一声瘫软在地上,两腕已经有乌黑神钉穿过钉入地面,强行锁着她本就不丰厚的功力,有衣饰玄凤的人直直地闯入了屋内,扣押着她。他们衣服以朱色和玄色为主,腰间佩着仙盟的令牌。

「仙盟办事,闲人避让。」

一直安坐如磐石的老道安抚住慌乱的弟子:「不要慌乱,只是仙盟奉命行事。只是你们下手未免太重了一些。」

其中一人答道,神色冷漠:「事关紧急,故而才动用非常手段。」

流玉面色十分痛苦,他们带着流玉走之前,我突然出声问:「可是和血迷术有关?」

他们看了我,却不知为何态度好许多,破例开口道:「正是。」

我点头,不再过多追问,他们走后,诸位弟子却都陷入一种因未知而生出的恐惧,少时有人窃窃私语,一位弟子轻声呢喃道:「仙盟已经很久没这样大张旗鼓地抓人了,更何况用的还是销魂钉,那可是钉进去损坏神魂的东西。」

老道在上面摇头,难得宽慰弟子:「那并不是真正的销魂钉,只是一种仿制品,不然钉进去两只,流玉她早就当场魂飞魄散了。真的销魂钉也不会这样奢侈地用作抓捕人,钉在流玉身上的只是用来阻断修为的东西,避免她逃跑了。」

但是这样直观地看着同宗门弟子被带走,不免相互猜忌起来。

2

我在路上走的时候,听到许多关于晚尔尔和流玉的猜忌言论,连玉已真人都不得不闭门不出,以阻绝弟子们的目光。

近来事务繁多,反倒是把每日的修炼放下了一些,我在练武场的天字房里重新翻开了教习的玉书,第一次正式地开始修炼玉龙心经的第二卷。

面前场景不再是上一次的万丈骇浪,而是阴惨茫然的黑雾。

罡风天字房里都是靠燃烧灵石的幻象,倒是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实际性的伤害,但是遭受黑雾侵蚀的痛楚是真实存在的。天字房里的迷雾腐蚀上我的肌肤,却立即有像冰晶一样的浅色鱼鳞覆盖上感到灼痛的肌肤。

玉书一页页地翻转,快得在我脑子里留不下什么痕迹。

练到玉龙心诀的第二卷后,不光是可以练习更多的剑诀,一些秘传的术法也都浮现了出来,只是都需要一日日地勤加练习和实战才能掌握。我握紧玉龙剑,从鲤鱼风的招式开始练起,黑雾被逼退许多。

当时要选一灵器为武器的时候,姨母曾给过我很多选择,漂亮的玉笛、几近神器的七弦琴,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一脉相承的玉龙剑。因为剑挥砍起来最直接、明烈。我闭上眼感受体内的灵气,筋脉被拓展到一个很可怕的程度,以至于融在血脉之中的灵气反而显得稀薄了。

我的修为还不够,但我知道,有朝一日这里头都会盈满灵气。

等我大汗淋漓、手臂酸痛地放下剑,走出天字房的时候,顺手给自己捏了个清理诀。外头的弟子却比往常少很多,有钟声从主峰正殿传来,大家都步履匆匆地往一个方向去。这是召集扶陵宗弟子们的钟声,往日里不常鸣响的。

我也不能例外,改了方向往主峰去了。

我来的时候比较晚,连久不出世的长老们也都在上首坐着,下面的弟子按所属峰头、内门外门的顺序站着,扶陵宗主殿原本就空旷,现下也都满满当当的。

因为我和宋莱都是掌门的关门弟子,位置自然靠前。宋莱眼尖,远远地就看见我了,朝我招手。我小跑过去,他给我留了个空位。大殿里并没有人讲话,宋莱哪管这个,低着头就和我说:「今天不太一样。」

四周的气氛太过宁静,以至于让人心神紧绷。玉已真人当然也在,替我师父端了个掌门架子,像只蝙蝠精一样盯着晚到的弟子,也包括我。

我点点头,看了看上首最中间那个空着的掌门位置:「师父怎么还没有回来?」

玉已真人刚清了清嗓子,准备替掌门开场讲话,却突然尴尬地止住。

宋莱摇摇头,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嘀咕道:「这两年他总是往外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以为他老人家春心萌动,在外头养了道侣呢。」

我同情地看着他,宋莱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张娃娃脸十分苍白地抬起头,我们的掌门师父已经凭空出现在那个空着的位置上了,环视了四周,眼神轻飘飘地从宋莱身上滑过。宋莱惊恐地捂住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虽则我师父不爱管门中事务,很多时候都像是挂了个掌门的名号,一切琐碎的事情都交给旁人去办,但扶陵宗的诸人都知道掌门才是扶陵宗不折的脊梁,他的名头在那一放就是底气。

师父看着满宗门的弟子,笑了笑,我瞬时感觉气氛冰雪消融,他朗声道:「近来,宗门之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先是密林中出现魔气,三名弟子因为魔族被卷入其中,一死一伤一蛊;后有我首徒因治伤却意外中了血迷术,仙盟昨日里刚提走了人。弟子间有惶然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已经聘请了宗内隐居的化神境长老出山,坐镇宗门之内,巡查队也加紧了班次和人手,不必过多担忧。」

我听见边上的弟子都松了口气。毕竟殷舟的死,给大家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大家都在等师父的下一段话,结果师父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眉目之间显露出与外表极不相符的沧桑与沉稳,按下手道:「再等等。」

等什么?没人问,此间正是黄昏暮时,可见殿外诸山皆小,云雾缭绕之间都是昏黄的粉色。有轻舟御风而来,在殿门口直直停住,那舟的形状很特别,还是玄凤形状的。这船前世我见得许多,后头因为魔族势力越发大,仙盟相应的势力也增强了。

曾经见过最苍茫的景象就是天上乌黑凤舟来来往往,下头却都是肮脏魔气盘旋在尸骨之上。

师父抬起眼,众人的目光都往他的视线看去:「到了。」

先是几个身着朱、玄二色的仙盟人踏下凤舟,然后一片沉稳的色调中跃下了一个天青色轻灵的身影,正是晚尔尔。他们都往殿中而来了,都快走到殿中了,我还在看殿门外云板上停驻的那一通身漆黑的轻舟。

宋莱疑惑地看着我,还有师父,也没收回眼光。

果然,最后不紧不慢地又下来一个人,玄衣漆发,身佩如寂剑。他真是一点都没带上仙盟的记号,偏偏又做了仙盟的主人。他走在最后边,却从初初亮相开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宋莱用胳膊肘顶了顶我,惊叹道:「朝珠,你真是生了只闻谢剑君的鼻子。」

我狠狠地抬起脚,踩了他一把。他惊呼一声,果不其然地收获了来自玉已真人的一句责骂。

晚尔尔已经跪在了殿中,倒是没经受什么刑罚的模样,毕竟像流玉,还没带去审问呢,就有两枚封印修为的钉子穿过了她的手腕。但是像她这样注重修整的姑娘,也算是比起平日里狼狈很多了。眉眼间的光芒都暗下去很多,不再灵动。

边上有弟子在窃窃私语:「就是她,玉已真人刚收的那个弟子,借着给主峰的大师兄治病,结果是顺道给他下蛊术,变成活死人!」

「真是狠毒心肠,譬如蛇蝎!」

这些言语落到晚尔尔身上,让她瘦削的脊背瞬时瑟缩了一下。

谢如寂慢慢地走进来了,倒先说起了另一件事:「请问扶陵宗宗主,先前后山结界异动,黑雾人可查明来路否?」

我有点惊讶地抬起眼,没想到谢如寂先问的是这件事情。

师父摇头:「那黑雾诡谲,无从下手,尚未探清来路。」

谢如寂颔首,道:「那这件事接下去便移交给仙盟处置了。」

他说完这句话,才顾上另一件事,谢如寂手中是一个缩小的灵印,轻轻一推灵印骤然飞了出去,变幻成一张流转着金光的审讯书。用灵识探取就可以知道审讯的过程和结果。

我和宋莱探取了,它呈现的真相原委不过是与晚尔尔相交好的流玉,借着给她灵宠喂食的机会,把血迷术的原料都喂给了这阴蛇,再引诱蛇去啃咬大师兄,注射毒素在他的身体里。

证据、审讯记录都有,看的人都信得七七八八。宋莱靠近我,小声问道:「有看出哪里不对吗?」

我摇摇头:「都十分齐全,看起来真是我们错怪她了。晚尔尔至少这样瞧起来是十分无辜的。」我用神识探到最后一行,罪犯流玉,已处死。

执行者,谢如寂。

我下意识地看向谢如寂的手,现下正自然垂落放在身侧,玄色的底衣衬得他的手越发白皙修长,真的是十分好看,拿剑时也不会轻易抖动。

我师父少不了要场面话讲几句:「仙盟所出结果,自然没有异议。劳烦剑君还走一回了。」

我心里有点奇异的感觉,像是终于明白谢如寂的地位一样。他要剑冢悟道,那扶陵宗就拱手给他一个外人,他参悟多年,弟子除却我也不敢靠近。还没显露和仙盟的关系之前,诸人就尊称他一句剑君。只有我这样头破血流,竟然此刻才知道这般差距。

谢如寂突然抬眼向我看过来,自以为隐秘,却被我抓住了。

我朝他谨慎地露出一个笑意,他略略怔住,身侧的手却突然收紧,像是在压抑某种紧张与欢喜。我与谢如寂的关系不能太坏,因我将要成为鲤鱼洲的主人,不能与这未来修真界的第一剑君,关系太差。

跪坐在大殿中间的晚尔尔突然开口,声音不如往昔清脆:「到底是尔尔疏忽,没对周围人多注意,才害得大师兄中了血迷之术。我心中难过事小,师兄康健事大。尔尔会用尽全力来为大师兄觅得良方,来治好大师兄的。」

宋莱幽幽在我耳边道:「这就像是你从前做饭差点毒死我,还想继续做饭毒死弥补我的可怕言论。」

我听得脑袋冒火,又想踩宋莱一脚,可他早有准备,轻轻一躲,倒是让我的脚踩了个空。

药长老忙碌了一夜,神情有些疲惫却打断晚尔尔的眼泪道:「不必了。朝珠已寻得千叶花。掌门首徒顾行舟,已无大碍了。」

我面容温柔的师父突然开口:「朝珠。」

我一下子就激灵了起来,走到殿中央的位置,就在晚尔尔不远处,跪了下来,应道:「朝珠在。」

「千叶花举世难觅,你为同门师兄尽心尽力竟至如此,自己身上一点修为都没有了,还为师兄忙走奔顾。不贪功、不炫耀,无论是作为你师父,还是掌门,都十分为这样的弟子而骄傲。为此,宗内会赠你一面双菱镜。」师父的声音并不高,却在大殿里清晰无比。

师父会给我的修行放水,却从未这样直白地夸赞过我,我抬起眼,见到他几不可见地朝我眨了眨眼。你看,他还帮着我瞒着在场的人我没修为这件事呢。年纪挺大了,心思却不少。

他的话一说完,周围弟子瞧我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我听见身边的人呼吸声突然重了。

身边的人,自然是晚尔尔。

这样的事情里,本就是此消彼长的,我多风光,就衬得她多么愚蠢。她受不得边上人小声的谩骂,眼眶红红的,抿着唇却伸出手对我道:「朝珠师姐,抱歉。」

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我自然也伸出手,捏住她白皙的手,晃了晃,朝她笑了笑就收回了。我又不是大师兄,凭什么能代替他原谅她呢。

3

虽然仙盟的调查结果已经清晰地摆在了大家面前,但是人总是会趋利避害的。我不止一次看见晚尔尔被弟子们冷落排挤了。

但这与我没有关系,因为我的修为更加要紧。自从修习了玉龙心诀,我的修为就不能以修真界普通的练气筑基金丹结婴化神这样的等级分配了,我感觉自己在一步步化龙,因为玉龙心诀最后一卷空白的那部分就是最终成龙的景象。

只是师父看过我手上受到攻击时会出现的稚嫩的小鳞片,沉吟了一会,答道:「我的小徒弟,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鳞片更像是鲤鱼呢?」

我恼羞成怒,并加强了自己的修炼强度。

还有重要的一个原因,我今日晨起时,又有金鱼叩窗,送来一笺鲤鱼洲的信封,姨母说话的语气比往常还要生硬郑重。

原来,下月初,就是我成年的日子了。届时,向来封闭的鲤鱼洲会向外界打开,各路门派家族都会派使者前来,鲤鱼洲会为我举办一场及笄礼,正式向外界宣布他们的少主。

下个月,近在咫尺,看着上头的字,我心脏都被攥紧了。前世真正把我推向不复之地的考验,终于开始了。

千叶花难找,药性却很好,大师兄被药长老治疗了几遭,几乎和往常无异了,只是一头的白发实在沧桑。我遗憾地抚摸着大师兄的白发道:「这个真的不能恢复吗?」

他摇摇头,温柔道:「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荣耀呢?」

纪念你成功挺过那段岁月,纪念你从未在苦难面前低头。

我讶然地说:「是。」

本来是阴沉沉的早上,没想到天空突然聚拢了一堆漂亮炫目的彩霞,流光溢彩,像是有人突破了金丹一般。我调出宗门令牌,轻念了一个诀法,一个悬浮的天榜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上头有各弟子境界的排行榜,金丹那列,一个名字赫然跳在上边,正是晚尔尔。

其实宗门之中金丹并不少,可是他们是修行多年了,像我这种十五岁就金丹的,放在修真界中也该是第一流的了。没想到晚尔尔进门还没几个月,就这样快突破金丹了。

宋莱嗤笑一声道:「按这个速度,咱这个刚进门的小师妹,不要五年就可以超越她师父玉已真人了,刚好把他给换下去。」

我想了想这个画面,幽幽道:「也不是不可以,她比玉已真人至少讨喜一些。」

师兄身子刚好,修行要捡起来还是有一些难度,但是好在他天赋异禀,如今从头再来也不是特别吃力。我陪他在练武场练剑,他笑道:「正好让我看看小师妹这些年的剑术。」

我是真一点都没有让他,剑光如虹就朝他闪过去,脚下踩的还是我刚学的步法,没用灵气,当真只是用剑。剑光交错之间,还是我看准了,把他的剑给挑落了。大师兄有点疲惫,额上的汗顺着眼睛往下滑。

一只手帕突然递上来,给他擦去了额角的汗珠。

我怔住,他也是,我们一同看去,正见晚尔尔就站在练武台下,再没有之前那般疲惫模样,通身灵气四溢,和她在一起时都会感觉身心有益,这就是刚突破金丹的人带来的好处了。

周围的人都看着这里。

其实我一路走来就已经听过宗门之内对她的态度了。

刚进宗门就能跳过练气,连连筑基和金丹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会做出伤害同门的事情,况且以公正著称的仙盟都查明事情原委了。这个小师妹这样甜美可爱,何不交好呢?

大师兄皱起眉头,她便惶然地收回手,低下头道:「大师兄,没有一开始就找你,实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她咬了咬牙,几近自责:「本来就是我闯进竹林自作主张认识你,又真的自以为能够医治好你,如果不是早早发现,我真的万死难辞其咎。这真的是我的疏忽,我日夜都煎熬着。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呢?」

大师兄沉默着,束起的白发落了几缕在鼻尖,周围的人听得都在点头,毕竟这是这样一个情真意切的道歉。

我把玉龙剑收回鞘,垂下眼开口:「晚尔尔,可你知道你的疏忽带来了什么吗?要不是临时被发现,不出意外的话大师兄会被做成傀儡,不辨神智,杀死他的同门师兄弟,成为正道魔道都唾弃的东西,最终不知道死在谁的剑下。可我的大师兄,他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啊。」

晚尔尔的脸色突然发白,有点愕然,像是幡然间醒悟地倒退两步:「抱歉。」

大师兄却止住我的话,摇头道:「无心之失,本就不需要抱歉。我的小师妹朝珠,只是太过担心我了,她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都是扶陵宗弟子,何必总是亏欠来亏欠去呢。」

她怔然,感激地点头。

大师兄不愿让我为他再多得罪人的。

我突然再开口:「尔尔师妹,不如你再和我比试一场,像我们剑修,都是用剑来打交道的,不管是赢是输,总归一笑泯恩仇了。」

大师兄为我们俩让了位置,玉龙剑愤然地轻鸣起来,只有我知道这种执念,一种好战的感觉在我看见她拿出那把重剑时就油然而生了。

我之此行,已经输在她剑下一次了。

上一回,她尚且没踏入修真界,我已金丹。

这一回,我为修炼欺瞒自己灵力皆空,她已金丹。这样倒转,实在是很公平。

所以,也该我赢了。

周围看热闹的弟子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屏住呼吸。有懂买卖的弟子支起赌盘低声吆喝道:「朝珠与晚尔尔对垒,大家买定离手啊。哎哎,怎么没人买朝珠师姐呢?」

一袋子上品灵石在朝珠那盘落下,大师兄淡淡:「都买朝珠。」

我无暇顾及这些,这一次不是我先发起的攻击,是晚尔尔的,她一改从前近乎温吞的防守,一把重剑在她手中挥得像是一把尺子,这样的风格很像她的师父,玉已真人。

上一瞬她还在原地,下一瞬已经到我的跟前,蕴着冰蓝色光的玉龙剑和重剑相撞,竟然生出剑冢里才听得到的宿命般的长啸声。我被震得虎口发裂,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倒退了两步。

晚尔尔眉眼之间已经生出慎重,笑道:「师姐的剑果然厉害,没用灵力都能挡住我。」

她说话间的功夫,我已经重新酝酿好了招式,摒去所有繁华的招数,回归于剑本身,这是玉龙剑诀入世第二卷的关键,我没多加什么灵气修为,只是单纯地用最基础的剑法。

挥、劈、砍、闪,我从初初握剑开始,做过这些动作何止万次。

晚尔尔习惯了繁杂的招数,竟然一下子应对不来,那把重剑被我几乎打偏去,我看见她的肌肤已经被挥起的剑气割裂开了伤口。我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然而晚尔尔也是有真才实学在身的,来往百招之间,剑撞如星雨当啷。

重剑纹路晦涩,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玉龙剑没被挑落,只是我又被重剑拍在了脊骨之上,跪倒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她的金丹期比别人似乎更为扎实稳妥,功力也更强一些。即使是我开了第二卷,也没能赢过。

发丝垂落下来在我眼前飘荡,脊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对面的晚尔尔见势收回重剑,我背上陡然一轻,她说:「朝珠师姐,多谢赐教。」

周围似乎都没有上次那番惊讶的声音,赌局落定,摆摊的弟子忙着给他们分钱:「买朝珠的亏完咯。」

我跪倒在地,久久没能出声。大师兄从一结束就跳上比试台,却不敢轻易碰我,怕真的惊扰了他的小师妹。他担忧地看着我,我喃喃开口:「一百招。」

大师兄没听清,我又说了一遍,猛然转过头,目光如星火灼灼:「我上回不过十回合就被一剑挑下了登云台,可是这次,足足百招。再下一次,我就可以赢。」

只要可以赢,只要最后的结果是赢,那么一路上受过坎坷,那又如何?

大师兄被我眼底燃烧的火怔了一瞬,眉眼晕开宽容而温柔的神色:「那么小师妹,我下次压上身家,我也赌你会赢。」

旁人受了晚尔尔这一击打,估摸着得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得亏我最近修习的鱼鳞替我挡了挡,灵力一直涌往受伤的背脊处帮忙修复。

我擦去口中还残存的血,颤巍巍地站起身,拱手道:「尔尔师妹,多谢赐教。」

4

时日这样兜转,很快就到了我要回鲤鱼洲的时刻,其实及笄礼在下月初,但是要准备的事务繁多,所以鲤鱼洲早早派人来接了我。

宋莱捂着脸,哭唧唧地扯着师父袖口:「师父,你没告诉我,修炼没修好是可以回去继承一洲的。」

师父十分嫌恶地收回他被扯着的袖子,佯装温柔道:「但显然小师妹修炼比你好得多。」

宋莱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

但其实我根本没什么东西要准备,鲤鱼洲上为我备下的东西只多不少,我只提了一把玉龙剑。鲤鱼洲就和送我来扶陵山的排面一样,几只凤鸟牵引的车辇就大张旗鼓地停在主殿门口的云台上。

鲤鱼洲的人因在海上的缘故,穿着也与修真界的人有大不同,衣袂飘飘、姿容出众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男弟子驻足。我自幼耳聪目明,听见几名弟子低声嘟囔道:「朝珠师姐穿上这种衣服,肯定更加漂亮。」

结果这几名弟子,被巡查顺带送行的大师兄摁住脑袋,通通在犯事簿上记下了关禁闭的名字。

车辇之内十分宽敞,水蓝与淡金的帷幔垂泻而下,香炉里袅袅燃着的是海底的鲛人脂,熏得人昏昏欲睡。我端坐在如水一样透软的坐垫上,却一丝都不敢懈怠。背脊挺直,目敛三分,眉眼之间须得不骄不躁。

直到凤鸟驾着车辇在天上飞了好一会了,我侧面坐着的容姑才露出一丝笑意:「少主,欢迎回洲。」

容姑从前跟过我母亲,又在我姨母身边当女官,很重这些规矩。

我心里松了一丝气,谁知道呢?我原先以为自己是母亲唯一的血脉,又是早定的少主,这鲤鱼洲的下任洲主就该是我,却没有想到,洲中也在暗暗观测我的成长,判断我是不是有担负一洲的潜能。

前世这时候的我,因接连的打击,背脊都挺不直了,自然没能得到这位在族中颇有地位的族老的认可。

我柔声道:「容姑,辛苦您来接朝珠一趟了。」

她见我记得她的名字,眉眼露出一分满意。

旁边一直不太说话的婢女突然上前,伸手要替我解去为了方便修炼挽起来的长发,旁边已经放了两身流光锻做的便服。我转过头示意拒绝:「姨母和族老还未曾见过我穿扶陵宗弟子服的模样,届时回去,正好给他们看看。」

她默许地点点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辇有琉璃做的窗,飒沓的流云就从眼前飘过,云雾渺然下可以远远望见被碧海环绕的鲤鱼洲。就快到了,却突然有一块阴翳落在我的脸上。

琉璃窗外,正有一玄凤舟挡住了大片倾泻下来的阳光,比我们的车辇大多了,甲板上头的仙盟子弟穿着的衣服一眼就认得出来,大约在讲什么笑话,哄然笑成一团。

有个人像是厌烦这样的吵闹,在玄凤舟的最边端扶着桅杆,手指苍白,中指无聊时会几不可见地轻敲。

他懒散地转过眼睛,十分漠然扫过漂亮到让人惊诧的凤鸟,正要从这车辇上扫过,却突然顿住。有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在我心间浮起,在茫然的云雾间,一幅水墨画出现了黑与白的第三种颜色。

他本来眼神都该错过去了,却意外地动容,移回目光重新又注视了一遍。

容姑自然也看见了,我正端坐在榻上,玉龙剑被安置在不远处,此间冰蓝与淡黄错落,我很少有这样守规矩的仕女模样。既然互相对上眼神了,我便礼貌地朝他颔首致意。从登上这云辇开始,我就真正要担起少主的仪态了。

谢如寂站直身体,但显然天上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和谈话的地方。

把舵的人忙着谈笑,一阵狂风把凤舟吹得有些震晃,谢如寂竟然没站稳,踉跄了一步,难得的局促。他冷冷回头,在嬉闹的仙盟子弟前强作镇定地保持静默。

容姑在我耳边小声提醒:「族内刚得到的消息,下一任仙盟盟主很可能就是这位第一剑君。听闻少主之前与他有瓜葛,可以结善,务必不能生恶。」

凤鸟长鸣一声,往低处飞去了,最后稳稳停落在灵海边上。我提剑出辇,大风吹荡。

灵海的颜色偏向黑色,现下瞧着是一片风平浪静的。不是修真人,是看不见远处烟波渺然笼罩下的仙洲的。听闻上古曾有海上三大仙洲,结果到现在,只剩下一些零散的仙岛,都从属于鲤鱼洲了。

灵海边上都是靠海吃海的渔民,我一眼就看见了一间小小的祠庙,里头供奉的小樽神女身着淡金色的衣裙,额上坠着一枚冰蓝色的水滴珠,一只手提着满载珍珠鱼贝的篮子,眉眼悲悯,供奉的正是鲤鱼洲的上任洲主朝胧,祈佑渔民出海风平水静,不再有骇浪灾祸。

容姑朝小祠庙拜了礼,喟叹一声:「往后,等少主真担起这片的职责,这里供奉的就该是您了。」

刚刚在天上遇见的玄凤舟,也在此处停歇,一行人正从上边走下,谢如寂也在其中,垂下眼地听着旁边的人同他讲话。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处界点只通往鲤鱼洲,所以,他们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去鲤鱼洲。前世他没那么早暴露和仙盟的关系,及笄礼倒是也给鲤鱼洲面子来了,但是压根没那么早。我心上一紧,容姑也有点疑惑,附耳低声道:「族中确实给剑君发了请帖,但是时日并非当下这么早。」

我蹙了眉,上前两步,问谢如寂:「剑君此去也是鲤鱼洲?」

谢如寂微微点头。

我嘶一声,仙盟人能出动,一般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

谢如寂见我误会,别过头去,轻声解释道:「不是鲤鱼洲有异,是——」他顿了顿,「旁的事情。是在离鲤鱼洲很远的海上,有个东西要驱除。并不算大事。」

我点头。既然如此,那再好不过了。

远处有船只开浪而来的声音,其实无论是我的凤鸟云辇还是谢如寂的玄凤舟,都是过不去这里的灵海的。要去鲤鱼洲,只能搭乘鲤鱼洲特制的船。

这里的船只有一艘,那么只有我们与他们同舟而渡了。

我与容姑占据了边缘,尽量与他们少接触一些。容姑不解,我压下眼解释道:「这位不出世的剑君,不喜和人太近的。」灵海看上去才那么一点,真正行在其中才知广阔。

金涛缓动,天色也碧透一片。谢如寂靠在船舷边,眉眼宛然如琉璃,他在某一个瞬间抬眼,神情居然瞬时剧变。我也意识到了彻骨的寒气,从脚底下传过来。我后背生出一股凉意,连玉龙剑都来不及脱鞘,直接打在边上的容姑和侍女身上,她们被剑鞘带起的风打落到几米外的甲板上,船从我开始的位置到船尾都瞬间粉碎开,脚下的甲板断裂,我直直地往下坠。

刚才的万里晴空已经变了天,灵海的颜色已经转为赤黑色,浪比一浪打得高。

我收势来不及,却能闻见下头有腥臭的涎液味道,和阴沉的水味混合在一起,我慌乱之间抬眼正见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已经瞬移到我上方,就在断层的地方,俯身想抓住我。

我诚恳地思量过,换作是谢如寂掉下去了,我很有可能再推他一把。以己度人,我觉得他也未必善意,脚下正好踩住一块突出的木板,取得一息喘息机会的时候,我拔出玉龙剑借着剑连爬带飞地上了没破损的那半艘船。

容姑立刻上前,把我往安全的地方拖了几步。

仙盟的人已经用灵力稳住了残破的船只。

我喉咙干涸,转过头时才发现谢如寂正单膝跪在断裂的甲板处,保持着刚刚身体剧烈前倾的动作,再往前一分都会坠下去,我刚刚就从他的身旁错过。

不免心里暗自可笑,谢如寂倘若真要救我,一个堂堂剑君,怎么会连剑都没拔,和一个凡人一样跌跌撞撞地过来呢?

他的面前,刚刚我感受到的浊臭气息的来源正直立起,露出庞然的身子来,正是一条虺蛇,一身的鳞片都已经近乎赤色,扭曲地盘成一团,还是个有着百年道行的虺蛇。

狂风大作,骇浪如奔。连仙盟的人汇聚的灵力都稳不住这船,在浪中摇摇晃晃的。谢如寂收回僵在空中的手,微微握上长寂剑的剑柄,长风吹拂他高束的漆发和衣摆。谢如寂在那条大虺蛇面前甚至不如它的毒牙大,然而身姿挺拔。

虺蛇到底没什么灵智,只是本性嗜血,刚刚错过了一个到口的猎物,愈发狂暴,往谢如寂的方向狠狠一口咬过去。

倏忽一声,轻到几乎听不清,谢如寂剑出鞘了。

我睁大眼,他踏风而起,行剑时自有奥妙,第一剑斩虺蛇眼睛,不可视人;第二剑削其毒牙,不可害人;第三剑,斩其性命于七寸。

三剑完毕回鞘,甚至都没有碰到虺蛇的坚不可摧的肌肤,只是单纯的剑气驭使。当真是修真界的第一剑。

一条百年虺蛇,竟然就这样嘶哑一声,沉落灵海之中。水下不知道什么游物,高兴地涌上来把它的尸体分而食之。谢如寂重新踏上甲板,天色随着虺蛇的灭亡霎时间回暖,灵海又重新回到了一片明媚的景象。

我回过头,桅杆上挂着的玉龙图腾的旗帜,果然已经碎裂了。

其实灵海阳光明媚的时候倒也不可怕,怕的是突然变天,这个时候就要靠鲤鱼洲的玉龙图腾来护佑平安,此刻却已经破碎,必定是被人做了手脚,我握住容姑的手,颤着声音道:「容姑,族中有人不想我回去。」

容姑虽说在族中算不是本脉什么尊贵的地位,却是族中多年老人,这样多年混了个人精。她看着我眼里盈然一点的泪光,竟然想起来早逝的上任洲主,念及我年少离家修行,如今一回来就遭遇这样的事情,实在可怜,看我的眼神也就多分怜惜:「少主勿忧勿惧,容姑在。」

我转过头,谢如寂已经走得近了一些。旁边的仙盟子弟瞧他的眼神都带着尊崇,这次的仙盟人年岁都不大,估摸着都是大家族里出身的人,真正见识了这三剑才心服口服。

谢如寂脚步却是往我这里来的,我怔住。

他伸出手,掌心是一枚虺蛇的牙,被帕子包裹住:「虺蛇的牙磨成粉,敷在伤口处,可解毒液的侵蚀。」

容姑低下头,这才注意到我的小腿已经被腐蚀出了一道伤口,只是被姿势掩盖,我向来又忍得了痛,没说一个字,原本想着到洲上再处理的,没想到竟然被谢如寂注意到了。

我点点头,却没伸手,道了声:「多谢。」

我与谢如寂,回到两清的地步最好。

谁也不必承谁的情,谁也不必因对方再生龃龉。

容姑却伸手替我接了过来,有点焦急道:「得快一些敷上,不然晚了毒素蔓延了,当心鲤鱼洲的医师也难办。」容姑把毒牙磨成粉,小心撕开伤口处的衣物,难免有裂帛的声音,这里外人算多,抬头时却发现都远远地靠着船舷在修理,无人注意这里。谢如寂也只露着一个后脑勺。

容姑出声道:「少主竟然伤得这么重。」

谢如寂已经离远了,亲自把舵船只,听到这句话突然回头。

我垂眼道:「哪算得了什么伤。」

容姑欣慰道:「少主此去扶陵宗,可见受益良多。」

我叹道,是啊。

我突然闻见什么熟悉的味道,瞬时抬起头,果然周围萦绕的迷雾都褪去,一只日光笼罩下宛如琉璃的大洲就近在咫尺。

我怔怔地看着,像是触碰一个不可及的梦。容姑以为我是近乡情怯,其实不是。我上一回见鲤鱼洲,也是这样的位置。灵海也在翻腾,鲤鱼洲都被大火笼盖,黑气直冲云霄,里头的生灵都在凄厉地哭喊。

母亲要我守护的、我一直在守护的,都没能留住。

但这一次,绝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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