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潇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和裴衍青梅竹马,为他在太子身边做了多年细作。
可他却在登基后问我,先当贵妃好不好?
我笑着说不用。
几年后,他又哭着求我做他的皇后。
我还是摇头。
他不懂,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1
第一次见到裴衍,是在七岁那年。
我们狠狠打了一架。
那天,我因为洗坏了一件宫装,被浣衣局的嬷嬷打肿了手心,在掖庭外罚跪。
冬夜的风在狭长的宫道里呼啸,刮在身上刺骨的冷。
黑暗中,我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扑倒在地上。
抬头一看,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身子单薄,两道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映着天上的月亮,像只在荒原里走失的幼狼。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然后用奶凶的声音冲我嚷嚷起来:「哪来的臭丫头,大半夜的在这里吓人?」
他的话让我有点生气,因为就在一个多月前,我还是大将军府的千金。
爹娘疼爱,哥哥也不算太坏。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爹被指控通敌叛国,在宫里当贵妃的姑姑被赐了毒酒,紧接着,夷三族的圣旨就下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段家不过是皇上用来制衡姜氏外戚的棋子,姜家一反击,我们就成了弃子。
我娘红着眼睛,给我换上哥哥的衣服,把我塞上了囚车。
一路上我哭得好大声,以为只要哭的声音够大,爹娘就会来救我。
直到听见押解的差役说,女眷充作官奴,男丁一律处死,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娘是要我替哥哥去死。
想清楚了这一点,我就不哭了,坐在牢房里安安静静地等着掉脑袋。
可是几天后,有人把我带出了天牢。
崔皓那时不过二十七八岁,却已经做到了总管公公。
他把我领到净身房,一把扒下了我的裤子,看着我裸露的下半身,他一时愣住了。
「你不是段予泽?」他皱了一下眉,俯身下来看着我,「你是段予潇?」
我木然点了点头。
他轻声叹了口气,帮我把裤子重新系好,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叫暮春,是个哑巴。」
火气上头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应该是个哑巴。
「你又是哪来的小太监,走路不长眼睛!」我不甘示弱地冲面前的男孩叫起来。
他被激怒了,恶狠狠地冲上来把我推倒,骑在我身上揪我的耳朵,扯我的头发。
我在他身下挥舞着胳膊,狠命地撕他的嘴,两条腿乱踢乱蹬。
我们像疯了一样扭打在一起,终于,我一记抬膝击中了他。
他一声惨叫,歪倒在一边,蜷着身子倒吸冷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好嘛,先动手的倒还先哭上了,我也委屈地哭了起来。
两个人躺在漆黑无人的宫道上哭了半天,直到冻得牙齿打战。
「我叫裴衍,是……是二皇子,你,你叫什么?」他抽抽噎噎地打破了沉默。
「我叫段予潇。」
我大概是哭蒙了,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裴衍一下子弹了起来,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段予潇?你是我段家表妹?」
他激动得声音发抖,一把将我从地上扯起来,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我娘是段贵妃,你姑姑!我是你表哥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激动成这样。
连亲娘亲哥哥都靠不住,更何况是个从未见过的表亲。
「走!上我屋里暖和暖和去!」
我任由他拉着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好远,终于进了一间小屋。
他点起一盏微弱的油灯,屋里的陈设比太监住的屋子好不到哪去。
他让我坐下,自己在角落里翻出一篓炭,那是宫人用的最下等的黑炭。
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两块,回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我,咬了咬牙又加了两块。
炉子烧了起来,浓重的烟尘呛得我咳出了眼泪,不过倒真是暖和了不少。
裴衍自己先脱掉外衣上了床,缩在被窝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好一会儿,他掀开被窝的一条缝,笑呵呵地冲我招手,「潇潇,我把被窝焐热了,你快进来!」
我们躺在铁板一样又冷又硬的被子下面,紧紧贴在一起互相取暖。
两个没了娘的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自的娘。
我的娘啊,她对我那么好,会做好吃的蜜桃酥,会给我梳好看的发髻,还会在我的小鞋子上绣漂亮的花。
可是啊,在她心里,我永远也比不上哥哥。
我把被子蒙在脸上,眼泪打湿了被子,变得更冷更硬。
裴衍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伸过一条胳膊,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潇潇,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最亲的人,我会保护你,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靠在他散发着皂荚香的颈窝里,轻轻点了点头。
他温热的脸颊贴着我的额头,在被子里握住了我冰冷的小手。
很多年后,我还会时常想起这天晚上。
可是他温暖的手,我却再也握不住了。
2
第二天,我在睡梦中被人揪出了被窝,冬日清晨刺骨的寒气把我生生冻醒了。
「哎哟——今儿我算长见识了,七八岁的丫头都学会爬床了!」
一个嬷嬷拖长了尾音,语气夸张地在我耳边叫起来。
我被她揪着耳朵,努力地思索「爬床」是什么意思。
「可惜爬错了床,落了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
我顺着她鄙夷的眼神看去,裴衍被一个太监缚住了胳膊,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乱踢乱蹬,「你放开她,放开她!」
「大清早的,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千岁大人!」一屋子的嬷嬷太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是崔皓,他替我们解了围。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他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眯着眼呷了一口茶,「记住了,姓姜的都是你们的仇人。」
太后和皇后都姓姜,姜氏一族权倾朝野。
当朝宰相是太后的弟弟、皇后的父亲,而手握兵权的太尉是宰相的儿子、皇后的哥哥。
姓姜的不仅是我和裴衍的仇人,也是崔皓的仇人。
他告诉我们,他原本也是世家公子,与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还有我爹和姑姑,一起青梅竹马地长大。
后来,崔家被姜相陷害,十三岁的他就成了宫奴。
他狭长的凤眼流转着幽深的光亮,压低声音,凑到我和裴衍面前,「皇上也想扳倒姜家,你们若能出力,事成后,二皇子就是太子。」
听到太子两个字,裴衍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我对人世已经没什么留恋,报仇倒算得上是一个能让我活下去的理由,况且还可以帮上裴衍。
所以当崔皓要我去皇后身边当细作的时候,我没有反对。
年底下了雪,我捧着刚洗完的衣服送去凤仪宫。
宫外的院子里,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骑在树杈上,把积雪从枝条上捋下来,朝下面的太子扔去,银铃般的笑声伴着细密的雪粒从树上扑簌簌地落下。
不远处的亭子里,裹着赤狐斗篷的皇后看着一双嬉笑打闹的儿女,眼中含笑。
半年前,我也像这样骑在我家院子里种的桃树上,把满树的桃子一颗颗摘下,朝树下的哥哥扔去。
他抖开衣袍下摆,来回跑着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就站在一旁的凉棚下笑着揉面团,到了晚上我们就能吃上香喷喷的蜜桃酥了。不过哥哥鸡贼得很,总能偷偷比我多吃上几块。
我这么想着路过树下的时候,看见裴衍躲在树丛里对我使了个眼色,拉开了弹弓。
树枝摇晃了一下,小公主一声惊叫栽倒下来。
我把衣服一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张开了双臂。
裴毓跟我一样大,那会儿才七岁。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多重呢?
嗯,也就压断我两根肋骨吧。
她跌在我身上,愣了一秒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脸色苍白的奶娘飞奔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朝皇后跑去。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检查她伤到哪儿了,皇后带着哭腔一迭声地传太医。
没有人看见我。
我躺在地上,疼得直冒冷汗,像一条蹦出水的鱼,在岸上徒劳地喘着气。
刺骨的寒风吹干了我的眼泪,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里探出了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明亮的眼睛扑闪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耀眼得像两个小小的太阳。
「母后——她也受伤了!快让太医也给她看看吧!」
裴湛的声音很好听,在我痛昏过去之前,占据了我全部的意识。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记性好,别人欠我的,我欠别人的,过了十年都记得清清楚楚。
比如,我记得段予泽欠我一条命。
而我呢,又欠了裴湛一条命。
3
伤养好后,皇后把我留在了凤仪宫。
崔皓伪造了我的案牍,皇后身边的高公公也没查出什么不妥。
我知道崔皓为什么要让我装成哑巴了。
一个婢女,可以是一个衣架,一枚银针,一把扇子,但唯独不是一个人。
既然是个物件,就没必要会说话,或者最好不会说话。
碗里的元宵冒着热气,上面撒着桂花,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皇后杏眼微眯,朝我努了努嘴,我眨巴着眼睛没有明白。
裴毓笑得眼睛弯弯的,「暮春真笨!母后是让你试毒呀,嬷嬷没有教过你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两条小腿在桌子下面来回地晃荡。
一双蜀锦虎头鞋上顶着两个红色的绒球,在她小巧的足尖上颤巍巍地雀跃着。
我想起来自己也有这么一双漂亮的小鞋子,是娘做了给我过年的时候穿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穿,就连家也没有了。
元宵很好吃,就是有点烫,烫得在我嘴里滚了好几个来回,唇上登时起了个燎泡。
裴毓看我滑稽的样子,娇笑着拍起手来,歪倒在皇后怀里。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坏,就是有时候天真得有些残忍。
晚上,我顶着嘴角的燎泡给裴湛铺床。
他拉住我,小心翼翼地往我嘴上涂薄荷膏。
他凑得太近,两颗眼珠子挤在一起成了斗鸡眼,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是个善良的小太子,对所有下人都很和气。
明明是个淘气的九岁小孩,却能在他父皇面前装得像个小大人。
其实皇上除了初一和十五,平时并不常来凤仪宫。
在他来之前的晚上,一向对孩子们好脾气的皇后会拿着一把戒尺,逼着裴湛背书到深夜。
平日里,皇后的笑总是笼着淡淡的愁绪。她的眼睛和笑容只会在看到皇上的那一刻亮起来。
皇上穿着玄色常服,不到三十的年纪,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微抿的唇角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目光在掠过我的刹那微微一滞,很快又自然地伸出手去抱起两个笑着扑向他的孩子。
皇上留宿在凤仪宫,有身边的大姑姑伺候,我难得偷闲。
夜深的时候,我揣着白天皇后赏我的糕点,偷偷溜出去找裴衍。
我们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口齿不清地低声说话。
裴衍身上总是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因为是罪妇之子,所有皇子公主都欺负他,连带着宫人们也都看不起他。
可他习惯了装傻,别人怎样戏弄取笑他,他也只是憨笑着不吭声。
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红了眼睛。
我抱着他的脑袋,温热的眼泪淌进我的颈窝。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一下一下扫着我的脖子,挠得我心里也痒痒的。
可惜我不能多待,告诉他皇后的行踪让他转达给崔皓,就得马上赶回去。
冬去春来,我跟裴湛和裴毓愈发熟络,他俩经常带着我一块儿去上书房。
他们坐在头排,裴衍坐在最后。
太傅讲学的时候,裴衍低着头闭着眼假装打瞌睡。
有时太傅会故意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就作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擦擦口水,红着脸挠挠后脑勺,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们都说,二皇子原本聪颖灵慧,可惜死了母妃以后悲伤过度成了傻子。
我想起他嘴边沾着点心屑,狡黠地笑着对我说:「没有人会对一个傻子有戒心。」
裴衍是装傻,可裴湛好像是真的有点傻。
他老是趁太傅不注意偷看闲书,还会转过头来冲我挤眉弄眼地做口型。
我眯着眼睛费劲地读着他的唇语,下学后……去……凌云阁。
凌云阁是宫里最高的楼,登上去能俯瞰整座京城,不过平时没人上去。
裴湛拉着我灵活地甩开一众奶娘太监,摸出不知从哪儿偷来的钥匙,趸进了凌云阁。
我们呼哧呼哧地爬上了最高层,迎着和煦的暖风张开双臂。
他眺望着宫墙外的远方,夕阳映得他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比他发冠上的宝石还要闪亮。
那时候我就想,这样明亮的少年不该被这座宫城困住。
裴湛从两根围栏中间探出半个身子,兴奋地对着天空叫喊起来。
忽然,他脚下一滑,一头往外栽去。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揪住了他的后领,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小心!」
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拎了我一下,把我和裴湛拉了回来。
可是回头一看,什么人也没有。
我们吓得满头大汗,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半晌,裴湛突然瞪圆了眼睛看向我,「暮春,你会说话!」
眼看瞒不住了,我干脆破罐破摔,「是啊,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个哑巴。」
他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眯起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怎么?你要去告诉皇后吗?」
「怎么会!你是我的好朋友,今天还救了我,我是不会出卖朋友的!」
他拍着胸脯,笑着咧出一口白牙。
我怔住了,皇后是我的仇人,可仇人的儿子却拿我当朋友。
「对了,你进宫前叫什么名字?」
「潇潇……」
「这个名字好听,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你潇潇,你就叫我阿湛吧!」
「潇潇,我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他神神秘秘地看着我说:「我有个小暗卫,他叫阿柒,从不在人前露脸。」
我心下一惊,看来刚刚在背后拎住我的人就是这个阿柒。
「他是皇上派来保护你的吗?」
「不是,他是我舅舅的人。」他一脸坦诚地交代。
当了几个月的细作,我总算得到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姜太尉在宫里安插了暗卫。
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我心里想:
这么傻的太子,能活到几岁呢?
4
阿湛平平安安活到了十五岁。
我和毓儿一前一后过了十三岁生日,不过她的生日举宫欢庆,我的生日只有阿衍和阿湛送了礼物。
阿湛的礼物是在凤仪宫的院子里为我种了一棵桃树。
我凭着记忆里的味道,在这年夏天做出了蜜桃酥,大家都很喜欢。
揉面开酥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娘。她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宫中孤独的年月,让我对她和哥哥的思念渐渐盖过了怨恨。
段予泽他那么皮实,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想起来有一回,我不小心从楼梯上踩空摔下来,他抱着我一起往下滚,最后当了我的人肉垫子。
可是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以后,他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跑开了。
我还记得他那块跟我一样的红色胎记,我的长在锁骨下,他的长在手背上,要是再见面,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五六年间里,我按崔皓的吩咐,留意着皇后的一举一动,可一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连见父亲和哥哥的时候,她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倒是有一次,我看见她一个人躲在树丛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枝条,有板有眼地挥舞着,像是在练剑的样子,额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我以为她会生气,她却只是走过来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后来,皇后带着阿湛和毓儿去寿康宫里请安的时候,也会捎上我。
太后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总是笑眯眯的,可惜身子不大好,长年累月躺在床上。
阿湛和毓儿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笑,她也会招招手让我过去,往我手里塞几个金瓜子。
太后也姓姜,她也是我的仇人吗?
我越长大越弄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对她们怎么都恨不起来。
可是有一天,皇后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夜深了,皇上却一直没有来。
我端着热了好几遍的饭菜,跨进了皇后的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空旷得有些冷清。
皇后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沉甸甸的珠翠戴了一整天,她却还不肯卸下,只是扶着脖子,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皇上?」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惊喜地回头张望。
看见是我,她脸上的神采瞬间暗淡了下去。
我把饭菜放在桌台上,跪在她脚边望着她。
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华美的珠翠也遮不住鬓边几丝早生的白发。
她低头看了看我,忽然皱起眉,瞳孔惊骇地缩了一下。
「你……你这孩子,怎么长得越来越像……」话没说完,她就掩住了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每次皇上来凤仪宫,她都会提前把我支走。
其实我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因为我长得越来越像我那死去的姑姑。
有一天夜里,我去找阿衍,他不在,过了会儿,却是崔皓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进来。
我第一次看见他醉成那样,眼神迷离,面色潮红。
他踉踉跄跄地靠近我,突然把我扑倒在榻上,我被他压在身下,害怕得不敢动弹。
浓重的酒气扑在我脸上,他颤抖的双唇在离我一尺远的距离徘徊,似乎想凑近,却又犹豫地退开。
「缈缈,我好想你……」他湿了眼眶,喃喃地说着胡话。
「不要喜欢裴桓了好不好?他不配!」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
姑姑叫段云缈,而裴桓是皇上的名字。
我这时才想起,那天是姑姑的忌日。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阿衍回来了,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当场。
十四岁的少年像拔节的竹子,个头已经跟崔皓差不多高,衣衫下鼓起的筋肉像他此时的表情一样狰狞。
他横眉怒目地冲过来,飞起一脚把崔皓狠狠踹倒,「臭阉狗!你敢动潇潇一个手指头试试!」
崔皓躺在地上,疯了似的颤着身子笑起来,笑得眼泪口水都淌了出来,声音比深秋的晚风还要凄凉,「缈缈你听,你儿子他叫我阉狗……哈哈哈哈……」
阿衍把吓得发抖的我打横抱起,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宫道上。
月光下,少年线条硬朗的侧脸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峰峦迭起的眉骨和鼻梁好看得不像话。
我低头抱着膝盖,声音闷闷的,「阿衍,你说我是不是长得很像姑姑?」
他怔怔地看着我,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像,一点也不像,潇潇就是潇潇。」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落满了细碎的星光,我以为七岁那年就已经死掉的心,像诈尸一样狂跳起来。
少年的脸啊,多看一秒就会沦陷。
我只好用冰凉的双手捧住烧得发烫的脸。
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5
第二天,皇后身边的高公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纸灰,非说是阿衍烧的。
私自在宫里祭祀可是大罪,我不明白姜家为什么要对他这般赶尽杀绝。
我和阿湛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阿衍像条狗一样爬在皇后和高公公脚下,一个劲地磕着头,嘴里一遍遍说着「儿臣知错」。
阿衍他是皇子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伏在一个太监脚边摇尾乞怜。
他咬紧了后槽牙,满是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在里面打转。
余光瞥见我和阿湛的时候,他嘴角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这样没有尊严的样子,他最不想让两个人看到,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阿湛。
阿湛跪在皇后面前替阿衍求情。
可一向和善的皇后此时却冷着脸眉头紧锁。
终于,崔皓领着皇上来了。
他对阿衍倒是一点也不记仇,面无表情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昨夜失态的痕迹。
皇上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阿衍,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衍儿思念生母,其情可悯,然其罪不可恕,此番小惩大戒,禁足三月吧。」
说完,他拂袖而去。皇后也领着众人散了,只剩阿衍一个人伏在地上。
「谢父皇开恩——」他沙哑的嗓音在萧瑟的秋风里传出好远,像一条细细的绳索一圈圈地缠绕着我,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阿衍这一禁足,就直接禁到了年末。
快三个月没见他,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这世上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这年的除夕宴上,毓儿喝多了酒,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大着舌头跟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暮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呐?」她一脸涎笑地凑过来。
我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却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嘿嘿……我有,他,他叫阿柒……」
我愣住了,堂堂嫡公主,竟然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我不露痕迹地掩下眼中的惊讶,挑眉一笑,鼓励她继续说。
「你没见过他,也不会看见他……可他是个很好看也很可靠的人……」
毓儿表情微醺地眯起了眼,脸颊上升起一片绯红,平时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此刻笑得异常娇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圆了眼睛,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暮春,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我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她,她这才恍然大悟般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说话,嘻嘻……」
这小姑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气人。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
所以我不忍心告诉她,现实跟话本不一样。
公主和暗卫之间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6
阿湛虽然有点傻气,但他是个好哥哥。
毓儿不管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比如,她想跟阿柒一起去逛灯会,他也满口答应了。
上元节刚好是阿衍禁足期满的日子,我本来想早些去看他,可是经不住阿湛软磨硬泡,只好答应陪他们兄妹一起逛完灯会再回来。
毓儿兴奋地翻出自己所有的衣裙和发饰,我们两个嘻嘻哈哈地给对方打扮了半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出了门。
我披着漂亮的红斗篷从阿湛面前走过去,他看得两眼发直,走路都顺拐了。
我和毓儿笑得肚子痛,他红着脸挠了挠头,又看着我咽了口唾沫。
上元夜的长安,火树银花、灯火通明,大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走街串巷的商贩叫卖着新奇的玩意儿,西域的胡姬扭动着腰肢,各色面具晃得人眼花。
上一次逛灯会还是六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如今再看这喧闹的繁华,只觉得恍如隔世般不真实。
阿湛还跟小时候一样灵活,拉着我和毓儿在人群里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没一会儿就甩开了跟着我们的宫女太监。
我们气喘吁吁地拐进了一条灯火寥落的窄巷,阿湛打了个响指,一道黑色的身影应声落到了屋檐下。
「阿柒,毓儿就交给你咯。」阿湛冲他妹妹挑眉一笑。
阴影里的少年点了点头,他半遮着面,一双眼睛木讷又空灵,直愣愣地盯着身边的少女。
毓儿红着脸低下头,牵住少年的衣袖,往拥挤的人群中走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我和阿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身边不时蛮横地钻过三五成群的孩子,把我们两个挤得紧紧贴在一起。
路两边高高挂着的红灯笼把阿湛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他看我的眼神变得躲闪起来。
小贩提着手里的花灯,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公子,给小娘子买个兔子灯吧!」
阿湛正要掏钱,我拦住他摇了摇头。
我指着街对面小摊上挂着的虎头灯对他说:「我要那个。」
远远地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我的眼眶酸涩起来。
我想起七年前的上元节,我和哥哥一起看上了这样一盏虎头灯。
可是最后,那仅剩的一盏还是归了他,爹娘给我买了两盏兔子灯做补偿,我却哭着把它们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阿湛侧过脸来,睁圆了眼睛看着我,「潇潇喜欢男孩子玩的虎头灯?」
「嗯,我就要那个!」
我板着脸,直挺挺地伸着手臂,变得像小时候一样固执。
「好好好,给你买!」
他宠溺地笑着,拉着我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摇晃的灯火,穿过七年漫长的时光,终于把那盏虎头灯捧到了我面前。
拿到手里的时候,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因为我发现,其实这个灯它一点也不贵,一点也不稀罕,一点也不比兔子灯好看。
那时我想要的不过是爹娘的偏爱罢了,可是现在我早就没有爹娘了。
阿湛陪我坐在路边摊上吃元宵,他一个个吹凉了喂给我,虽然没有宫里的好吃,但起码不会烫起燎泡。
忽然,我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个衣着单薄的妇人带着一双儿女,低眉垂眼地跪在那里。
那女孩儿脸色蜡黄,头上还插着一根草标。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好像突然被狠狠攥住了,指着那个妇人结结巴巴地说:「阿湛,你看,那里有人卖女儿,她,她为了养活儿子,要把女儿卖了……」
我心急如焚地拽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我们快去,快给她钱!不要让她把女儿卖了!」
阿湛看我这副样子,有些被惊到了,却顺从地任由我拉着他走。
不过短短半条街的距离,却好像那么遥远,我生怕下一秒就有人把那女孩带走,永远地离开自己的母亲。
阿湛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个干净,再三叮嘱那妇人以后再也不要卖女儿。
她千恩万谢地叩了好久的头,拉着两个豆芽菜一样瘦的孩子急匆匆地走了。
他们都离开了好久,我还泪水迷蒙地站在原地。
阿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7
我们没钱雇马车了,只好徒步往回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走过朱雀门的时候,夜空中炸开了漫天绚烂的烟花。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阿湛凑在我耳边大声地说:「潇潇!许个愿吧!」
放在以前,我也许想要报仇,想要阿衍能如愿当上太子,甚至想要时光倒流回七年前,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烟花落下的时候,我双手合十望着天空说:「愿大周民富国强,四海升平,所有的母亲都不必被迫在她的儿女中做出选择。」
阿湛昂首叉腰,拍着胸脯说:「好,没问题,包在本太子身上!」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老说想做个自在闲人,不想当太子吗?」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我这不是怕自己做不好嘛。想当明君,光有学问和仁心可不够,还得会权术,这个我好像怎么也学不会……」
他脸色暗淡地低下头去,在这方面,阿衍大概真的比他强。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定可以的,大周的百姓就拜托给你啦!」
烟火的余烬星星点点落在他眸中,泛起微不可见的波澜。
他定定地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等我们回宫的时候,毓儿早就已经回来了,阿湛偷偷把我放走,自己到皇后面前领罚。
我来不及放下虎头灯,火急火燎地跑去找阿衍。
我推开门,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桌上放着两碗早就凉掉的元宵,手里捧着一盏做工粗糙的兔子灯。
看着那盏兔子灯,我有点想笑。
骨架扎得歪歪扭扭,只能勉强看出兔子的形状,彩绘也画得有点滑稽,只有那对红眼睛倒是有几分传神。
阿衍抬头看见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亮亮地对我笑。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虎头灯时,眼底的光彩瞬间熄灭了。
「潇潇,你……你出宫看灯了?」
我看着他手上被竹篾划出的斑驳血痕,愧疚地点了点头。
「是跟裴湛吗?」
他眼眶倏忽红了,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紧紧的,骨节微微发白。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扬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狠命地把手里的兔子灯掷在地上,抬起脚用力地踩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它踩得散了架。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里屋,摔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来。
他亲手做的小兔子躺在地上,被他踩得支离破碎,红着眼睛看着我。
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
小兔子有什么错?小时候被我踩得稀巴烂,现在又被阿衍踩得稀巴烂。
我流着眼泪,把它一片一片拾起来放进怀里,就像拾起小时候的自己。
一定能拼回去的,对吧?
8
我不想报仇了,至少不是对皇后。
就算发现我长得像曾经的段贵妃,她也从未苛待我。
毕竟,能养出一双傻白甜儿女的母亲,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真要报仇的话,也应该是对姓姜的宰相和太尉,可那又是我力不能及的了。
可是崔皓不这么想,他觉得我应该更进一步。
他手里把玩着我沾了癸水的小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
「丫头大了,这般好模样做婢女太可惜,不如当个太子侍妾,年底跟着太子搬去东宫,也能得到更多情报。」
我跪在他下首,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千岁大人,奴婢怕是没这本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难道还要本座教你如何勾引男人吗?」
他探身过来,捏起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
可片刻后,却是他先回避了我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松开手拂袖而去。
崔皓刚走,阿衍就推门进来了。
我知道他刚刚在门外偷听,自从上次崔皓对我发了酒疯,阿衍从不让我与他独处。
「可不可以不要去?」他绷着脸,低着头不看我。
「这样也许可以帮到你。」
「我不要你这样帮我!」
他声音激动,眼尾微红,撑开双臂把我抵到墙边。
我抬起头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潇潇,我不能没有你,裴湛他是太子,他什么都有!可是我只有你……只有你……潇潇,我求你了,不要去,好不好……」
看着他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在外人面前毫无尊严,可我知道,他内心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那么骄傲的二皇子,现在却流着泪,低声下气地求我。
我心痛得喘不上气,脑子一热,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膀,贴上了他湿漉漉的唇。
他浓密的睫毛颤动得厉害,愣怔了片刻,伸手揽住我的腰,俯身回吻。
夏夜燥热的晚风吹进窗棂,带着花草微腥的气味,在纠缠的唇齿间流连。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让我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只能挣扎着用最后一丝理智从他怀里挣脱。
走在那条初见的宫道上,我决定了,我要离开凤仪宫。
我不想再骗皇后和阿湛,更不想再让阿衍伤心,至于报仇,那是崔皓和皇上的事。
我不愿再被当作棋子,为自己无力承担的责任去犯下更多的错。
我要想办法惹恼皇后,让她赶我走。
一般的小事,若是阿湛求情,她定不会罚我。
所以,必须要触到她的底线。
9
夏日的午后热得让人发昏。
我穿着素纱薄衫,半跪在阿湛身边摇着扇子。
往日里他怕累着我,从不让我做这样的事,可是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扇风了。
阿湛躺在摇椅里睡得正香,胸口盖着一本策论。
自从上元节那天在我面前拍了胸脯,这半年来,他用功了不少,连一向对他不太满意的太傅都夸他进步神速。
我托腮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舍。
等他年底娶了太子妃,搬到东宫,想再见他就难了。
皇后会在每天的未时三刻来检查阿湛的功课,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快到门外了。
我掐准时间,深吸了一口气,探身过去在阿湛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皇后最恨婢女勾引太子,更何况是我,长着一张与她最厌恶的女人五分相似的脸。
可是,我没等到皇后进门撞破这一幕,阿湛却意料之外地提前醒了。
他懵懵地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脸,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对我笑,「潇潇?」
眼前的情形超出了我的设想,可是我已经听到皇后把门推开一条缝的声音了,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凑过去,又在阿湛脸上啄了一口。
他的脸登时烧得通红,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潇潇,你……你是喜欢我吗?」
他结结巴巴的,滚动着喉结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想骗他,只好沉默着垂下头去。
「潇潇,你……你愿意做太子妃吗?」
我惊骇地抬起头,以前以为他只是有点傻,现在看来是彻底疯了。
他见我不说话,竟得寸进尺地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勺,探身吻了过来。
在接触到他柔软嘴唇的那一刻,我后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皇后赶我走,为什么我偏偏想出了这么一个不可控又会伤害到阿湛的馊主意?
皇后终于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掀翻在地。
她的手掌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别过脸去不看我,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滚!」
我麻利地退了出去,留下阿湛还愣在原地。
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骗他了。
10
我又回到了浣衣局。
崔皓知道我被赶出了凤仪宫,只是责备了几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动怒。
这些年来我也算摸透了他的脾气,对我和阿衍,他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
其实我知道,自己如今对他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七年前,他的势力还及不上皇后身边的高公公,可如今,宫里大半的太监都是他和皇上的人。
我回到浣衣局,最高兴的就是阿衍,连学都不上了,天天跑来陪我洗衣服。
美其名曰保护我,怕皇后给我穿小鞋。
他在膝盖上摊着一本书,时不时给我搭把手,我捣衣,他拧水,倒也算配合默契。
浣衣局的嬷嬷丫鬟们看见他都绕着走,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浑不在意。
我拎着木槌敲打着搓衣板,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
阿衍趁我不注意,伸长脖子「吧唧」在我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吻去了几颗水珠。
我嗔笑着转身捶他,他却红着脸假装低头看书,两只手在裤腿上飞快地搓来搓去。
可是,我的笑容在抬头的一刹那彻底僵住了。
我看见阿湛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们,像个断了线的皮影人偶,手臂无力地垂在两侧。
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颤抖着,额头上竟有一大块血红的伤口。
阿衍也看见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跨过一步挡在我身前,脊背绷得笔直。
我垂下头去,心怦怦跳得厉害。
我想跟阿湛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我是崔皓的眼线,还是段氏的遗孤?就连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都是精心的安排。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等再抬起头,阿湛却已经不见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向他道歉的机会。
等到了年底,冰冷的洗衣水把我的手冻成红萝卜的时候,阿湛大婚了。
太子妃不出意外地还是姓姜,姜太尉的嫡女,他的表妹。
太子大婚连带着除夕和上元节,宫里一连热闹了一个月,换洗的衣物也堆成了山。
阿衍心疼地捂着我长满冻疮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潇潇,再等等,等我当上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一定会给你一场比这还盛大的婚礼!」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如果阿衍真的当上了太子,阿湛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
阿湛大婚后,搬到了东宫。
毓儿没了哥哥解闷,倒是经常跑过来找我说话。
她眼泪汪汪地扯着我的袖子说:「暮春,我再也见不到阿柒了。」
11
刚出了正月,寿康宫里就来了道旨意,点名要我去服侍太后。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太后她老人家竟然还记得我。
太后还是那么慈祥,只是她的病愈发重了,有时候还会失禁。
我给她擦身的时候,她总会抱歉地对我笑笑,「好孩子,难为你了。」
太后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我习惯性地在喂她药之前先喝上一口试毒,她却拦住了我。
「这药对小姑娘身体不好,用银针探过就行啦,没人敢把主意打到哀家头上!」
她笑得弯起了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少女般俏皮的神情。
太后整天都乐呵呵的,从来不对下人发脾气,哪怕病痛让她难受得脸色苍白,她也只是皱着眉轻哼几声。
她很喜欢我做的蜜桃酥,只可惜她肠胃不好,不能多吃。
二月开春,太子和太子妃来给太后请安。
半年多不见,阿湛长高了,沉稳了许多,像换了个人似的,只是额头上还因为去年夏天的伤口留着淡淡的疤痕。
他规规矩矩地请安、叩头、回话,太后不问他的时候,他就紧紧抿着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要知道,他以前来看太后,就像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我站在太后床前,他却像没看见我一样,一眼都不往我这边瞧。
倒是太子妃,时不时朝我身上扫过来几个眼风。
她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一双杏眼长得跟皇后有五分相似,说话也好听,把太后逗得咯咯笑。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送他们出去。
太子妃忽然摸着发髻说:「湛哥哥,我好像把母后赏的簪子弄丢了!」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拉着阿湛的胳膊,娇声道:「我和暮春姐姐一块儿去找找,你先回去吧。」
阿湛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温柔地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隐隐抽痛了一下,可是下一秒又有些释怀。
他可是太子啊,不过就是被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耍了而已,就当被条狗咬了,顶多疼个一两天也就忘了。
太子妃是他的亲表妹,又生得这么可爱,哪里不比我好呢?
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我心里的愧疚好像也少了几分。
可是,当太子妃把我引到一口枯井边的时候,我又为他担心起来。
「就是你这个贱婢勾引我湛哥哥吧?」
她收起了温婉的假面,抬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看向我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姜家的女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恼羞成怒,让身边的嬷嬷从背后缚住了我的手,接着把发簪丢进了井口。
「暮春姐姐,辛苦你到井里帮我捡簪子吧!」
她狠命掐着我的后颈,把我摁在井沿上。
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对着漆黑幽深的井底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背后的嬷嬷一声惊叫松开了手,一道黑影飘然落下。
脖子上中了一记手刀,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躺在寿康宫里了。
太后难得下了床,坐在我身边,怜爱地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好孩子,别怕。」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好像看见我娘在对我笑。
小时候,只有在生病的日子里,娘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就连哥哥也要任我差遣。
我努力地往太后身边蹭了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荚香。
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12
这年的夏天过去之前,宫里出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姜老相爷突然中风了,连着几个月没来上朝。
朝堂上暗流涌动,皇上接连罢黜了好几个姜家的党羽,安插上了自己的心腹。
崔皓依旧不苟言笑,但我还是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里,看到了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没了姜相的阻挠,阿衍终于开府封王,开始暗暗结交寒门士人。
搬出宫的那天,他把我紧紧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潇潇,再等等,就快了。」
我明明应该为他高兴,可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如果那天真的来了,阿湛会怎么样?毓儿和皇后、太后又会怎么样?
要是阿衍知道我在为这些仇人担心,一定会生我的气吧。
第二件事,是毓儿及笄。
可就在同一天,赐婚的旨意也下来了。
驸马是近几年最受皇上看重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已官居二品。
是皇后在皇上面前跪了三次才求来的,不是为了毓儿,而是为了阿湛。
姜相一病,曾经不可一世而如今后继乏力的姜家,竟要靠嫡公主来巴结寒门新贵。
「暮春,母后说,只要我嫁给他,他就能为我哥哥所用。」
毓儿笑着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是不是再受宠的女儿,也只配给儿子铺路啊?」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她低头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一个字也没提她的阿柒。
第三件事,是襄王病了,还病得挺严重。
宫里一半的太医围着太后,另一半去了姜府,愣是一个也拨不出来。
襄王是皇上的胞弟,是太后曾经最疼爱的幺儿,当年先帝原本属意他当太子。
不过,当时还是庄王的皇上讨得了姜相的欢心,姜家唯一的嫡女也非他不嫁,靠着姜家的支持,他才得以坐上皇位。
登基后他就软禁了襄王,因为这个,他和太后母子间始终有着嫌隙。
自从听到襄王病重的那天起,太后就不肯喝药了。
皇上终于来了,他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坐到了太后的床边。
「母后,您这是在跟儿子置气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桓儿,母后求你,救救樾儿吧。」
我第一次看见太后这样低声下气,为了一个儿子,哀求另一个儿子。
这就是母子兄弟,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裴樾他不是第一次装病,母后何必担忧?」
「桓儿,以前是母后对不住你,可樾儿他是你亲弟弟,你……」
「好啊!」皇上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把药碗递到太后面前。
「母后,这碗药里有剧毒,若你肯喝下,朕立刻就派太医去看他!」
我惊骇地抬起头,想去夺下药碗,可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太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毒药,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秒,皇上一把夺过空碗掷在地上,破碎的瓷片飞溅起来划破了我的脸,我却感觉不到疼。
他仰起头放声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眼眶通红,活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母后,你就这么爱他?嗯?」
他脚步踉跄地后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母亲。
「你不是说过,为了姜家的尊荣,再怎样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吗?怎么?现在为了他,你连姜家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
太后并没有中毒,只是仰面靠在床柱上,浑身颤抖,闭着眼流泪。
「母后,我也是你儿子啊!为什么!你说话呀……」
皇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双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可太后还是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皇上已经离开了。
我止不住地战栗,爬到太后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可她却好像刚才无事发生一样,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好孩子,吓着你了吧?」
13
崔皓给了我最好的祛疤膏,入秋的时候,我脸上的疤就淡得看不出来了。
中秋那天,毓儿出嫁了,十里红妆蜿蜒着铺满了整条朱雀街。
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在这天美得让我认不出来。
阿湛骑着马走在送亲队伍的最前面,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也不知道阿柒在不在,有没有看见他的小公主最美的样子。
我没什么好送她的,只能往她怀里塞了一盒蜜桃酥。
她把从小贴身戴的护身符摘了下来,放进了我的手心,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
「暮春,等你出了宫,一定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啊……」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啦,可是,我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长安的秋天总是那么短暂,好像所有的树叶在一夕之间就落完了。
襄王病逝的消息传进寿康宫的时候,我正端着碗吹着刚煮好的汤药。
太后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我手里的碗,让我替她去取一块蜜桃酥。
我端着碟子转身,却看见她把银针掰成了两截,手指用力地碾碎了半枚撒进药里,一饮而尽。
然后,她开口了。
「潇潇,是叫这个名字吧?」
她眯着眼对我笑,我却把手里的碟子打翻在了地上。
「别怕,你的事除了我和皇上没人知道。你姑姑是个好孩子,你也是,难为你装了这么多年的哑巴。」
她向我招了招手,我眼眶一热,一头扑倒在她怀里。
「潇潇啊,你知道皇上他为什么那么恨我吗?他小时候,我还没当上皇后,为了争宠让他受了不少磋磨,等后来再想弥补,却已经太晚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把眼泪都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好孩子,你也还在怨你娘,是不是?可是你知道吗,一个母亲愿意为了她的任何一个孩子豁出命去,只是有时候……真是不得已啊……」
「哎,我当然不是要你原谅她,这世上没人有资格让你原谅她,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爱你的……咳咳咳……」
我泪眼蒙眬地抬起头,却看见她面如金纸,猛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我这才恍然明白,原来那根每天用来探毒的银针就是毒药本身,就是她缠绵病榻的原因,而她对亲生儿子安排的这一切心知肚明。
「太后……我,我去找太医,找皇上……」
我慌乱地想要站起来,她却一把拉住了我,艰难地摇了摇头。
「桓儿害死了樾儿,我不想见他……」
「他们两个如今都不需要我了,我终于……不用再活着了……」
她微笑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想见的儿子来了。
皇上惊恐地看着太后没了生息的脸,抓起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起来。
「母后,儿臣派太医去看樾儿了!他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娘!桓儿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呀……」
他趴在母亲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再也听不见了。
不是所有误会都有解开的那天,就像不是所有过错都能被原谅。
太后薨逝的当天,姜相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初冬的长安,两支蜿蜒的仪仗在朱雀门相遇,白色的经幡和纷扬的飞雪在阴沉的天空下盘桓。
被宫墙隔开了大半辈子的姐弟,终于在黄泉路上并肩而行。
也许在很多年前,年幼的他们也曾在某个下雪天牵着手走在这条街上。
就像我和哥哥小时候那样,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打着雪仗。
我抬起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又想起了家乡院子里的那棵桃树。
每到暮春三月,无数花瓣像轻柔的雨丝一样落下,哥哥就站在漫天的桃花雨里对我笑。
喂,段予泽,你现在在哪里呀?
你还记不记得弄丢了我的竹蜻蜓,你说借去玩,可到头来却再也没有还给我。
哎,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你也不用为了这个躲着我。
我都不怪你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呢?
14
皇上把我留在了乾安宫,让我在深夜一遍遍复述着太后临死前的话。
可是白天,他却在朝堂上面不改色地清理着姜家的门生故吏。
姜相一死,姜家失去了主心骨,再没什么可让他忌惮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太后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不仅是为了保住姜家的富贵荣华,更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子,等他羽翼渐丰、步步为营,等姜家颓势渐显、大厦将倾。
那年的除夕宴格外冷清,连烟花也没有放。
宴席上,只有满目的缟素和刺耳的钟磬。
往年,阿湛和毓儿会一左一右簇拥在帝后身边说笑,可如今,他们坐在各自的伴侣身边,却如泥塑木偶般沉默。
阿衍倒是不再坐在末席了,他挪到了皇上左手边的第二个位置,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脸上却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崔皓肃然立在皇上身后,薄唇微抿,眸色如墨。
一丝不安蓦地从心头闪过,我提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酒过三巡,殿外忽然传来刀兵相击之声,杂乱的脚步从屋顶落下,逐渐逼近。
一阵风猛然推开了殿门,强劲的寒风裹挟着飞雪灌入殿内,一时间所有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
灯影明灭间,我看见殿外有数十御林卫正在围攻三个黑衣人。
皇后、阿湛和毓儿几乎同时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
我认出了阿柒那双空灵又木讷的眼睛。
他身形快如鬼魅,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飘然起落。
另外两个黑衣人已被生擒,只有他还在左支右绌,可片刻后终究寡不敌众,渐渐被缩小的包围圈压制。
一蓬鲜血从他右臂飞溅而出,洒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阿柒——」
毓儿惊呼出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驸马错愕的眼神中,跨过桌案上的珍馐佳肴,向殿外跑去。
她像疯了一样,跑进纷纷扬扬的大雪,奔向那个受伤的黑衣少年。
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飘卷,像一团在雪地里跳跃的火焰。
御林卫见她这般疯魔的样子,纷纷退让开来。
她跑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连绣鞋也掉在了路上,金凤步摇歪斜地垂在鬓边,裙摆上还沾着汤汁菜叶,全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可她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
她夺过阿柒手里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双眼睁得通红。
「放他走!父皇,毓儿求您了!」
她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泛滥的泪水在脸上结起一层白霜。
皇上长叹了口气,终于闭上眼,挥了挥手。
御林卫松开了包围。阿柒却没有动,固执地拉着她的衣袖。
「快走!」毓儿狠狠推了他一把。
犹疑片刻后,阿柒转头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中。
姜太尉在宫中私蓄暗卫,罪同谋反。
阿湛在年幼时告诉我的第一个秘密,终于在这一天让他失去了一切。
废后和废太子的诏书在同一天下达,母子二人囚于宫中禁苑,毓儿也被褫夺公主封号,软禁在驸马府中。
姜太尉并没有被赐死,只是流放,那是皇上留给姜家最后的体面。
这年的上元节,没有灯会。
姜家倒了,家仇得报,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衍倒是心情不错,托崔皓送了一盏兔子灯给我,宫里的手艺,漂亮得找不出一点瑕疵。
可是,我却更喜欢他十四岁那年亲手给我扎的那只丑兔子。
皇上喝醉了,他像当年的崔皓一样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缈缈,我不是故意要害死樾儿的,我也不想让你和你哥哥死……」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是吗?没办法?
我好笑地看着他,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着睡着了。
我艰难地抽出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走到殿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我抱着胳膊,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见和小时候一样圆的月亮。
想起好多年前,娘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哥哥,在院子里给我们讲嫦娥的故事。
哥哥听了一会儿就走神了,趴到草地上去捉蛐蛐。
我一个人躺在娘的腿上,她看我的眼神,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温柔。
所以娘啊,当年把我送上囚车的时候。
你也是真的没办法,对吗?
15
开春了,满园的花开得好像忘记了冬天发生的一切。
太子已经废了三个月,皇上却没有立新的。
姜太尉推脱病重,迟迟没有出发去柳州。
一向沉稳的崔皓有点坐不住了,几次旁敲侧击地提起,皇上却都顾左右而言他。
是啊,年长的皇子不止阿衍一个,但与皇上有心结的,却只有他。
没有人比皇上更清楚,年幼时结下的仇怨有多么折磨,爱恨交织的纠缠会让人疯狂。
六月里,暑气蒸得人发晕,姜太尉的病还没有好,皇上却抱恙了。
阿衍终于不再装憨卖傻,他和三皇子、四皇子一样,常来乾阳殿侍疾。
只是他的演技再怎样精湛,到底也比不上两个弟弟那般情真意切。
「父皇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送他出去的时候,他扯住了我的袖子,沉着脸,眼底晦暗不明。
我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摇了摇头。
他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三天后,护好自己。」
大热天,这一句话让我从头顶凉到了脚心,我刚想追问,他却已经匆匆离开了。
郁积了半个月的闷热,终于在第三天的午后化作了滚滚雷鸣。
闷雷声中,隐隐传来刀兵喊杀。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通报,说姜太尉带着禁军向宫里杀过来了。
皇上半闭着眼躺在摇椅上,只是挥了挥手,平静得好像早有预料。
「放心,朕早安排了御林卫,他们进不了玄武门。」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炷香后,喊杀声夹杂着宫人的哭叫越来越近,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崔皓!崔皓!给朕把崔皓叫过来!」
他从摇椅上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向前踏步走去,打开门的瞬间,一道雪亮的闪电破空而下。
门外的台阶上七零八落地躺满了宫女太监的尸体,崔皓提着剑立于门外,如同鬼魅。
雨,终于落下了。
暴烈的雨点打在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睁着猩红的眼睛,跨过尸体,一步步逼近。
「姜太尉率禁军逼宫,臣赶来护驾之时,圣上已不幸被叛军所弑。」
崔皓面无表情地念着早已写好的台本,缓缓抬起手中的剑,雨水混着鲜血从剑尖滴落。
皇上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灰白的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举起手臂指着面前这个多年的心腹。
「崔皓,你我二十多年的情谊,你……你竟然背叛我?」
「裴桓,从你害死缈缈的那天起,你我就再无情谊可言。」
又一道闪电落下,把昏暗的大殿照得惨白,把两张同样瘦削的脸映得狰狞可怖。
我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替那从未谋面的姑姑看这一场恩怨如何了结。
短暂的明亮后,大殿再次昏暗下来,一道身影突然飞快地闪入,刀兵撞击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荡开。
我眯起眼,看见一个衣衫凌乱披发跣足的女人挥剑挡在了皇上身前。
是皇后。
她紧紧抿着唇,脸色枯黄,眼睛却亮得像两簇跳跃的火焰。
「意柔……」
「阿桓,别怕。」
那两个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呼唤彼此。
他们不再是没有名字的帝后,而是阿桓和意柔,就像阿衍和我,是表兄妹,是最亲的人。
姜意柔转动手腕,挽起一个凌厉的剑花向崔皓劈去。
她挥剑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天,在树丛后面看见她挥舞树枝的样子。
一招一式间,凛然的寒光在殿内飞快地游走。
裴桓从一瞬的愣怔中回过神来,返身折回桌案,抄起白玉镇纸向崔皓掷去。
砰!
一支利箭呼啸着破空飞来,正中裴桓胸口,镇纸应声落地。
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头,瞳孔因极度的惊惧而扩散。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阿衍站在门外,侧身拉着弓弦。
暴雨如注,映着闪电的光亮,仿佛千万把银色的钢刀铺天盖地落下。
雨中的少年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流淌,我看不清他的面目,透过雨帘,那双眼睛又冷又空。
我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冬夜,他眼里映着冰冷的月光,那是一双属于幼狼的眼睛,而现在,幼狼已经长出了獠牙。
姜意柔一声惊呼,丢下手中的剑,抱住了裴桓倒下的身体。
而下一刻,崔皓已提剑刺入了她的背心。
鲜血顺着剑刃淌下,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蔓延开来。
闷雷滚滚,雨声如鼓,像是要将整个世间淹没。
我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走向那对血泊中相拥的爱人。
视线开始旋转模糊,刺目的殷红涨满了眼帘。
失去意识前,我倒进了阿衍湿冷的怀抱。
年少情意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
阿衍啊……
这样的轮回,我们就不要再开始了,好吗?
16
再次睁眼已经是十天后。
有陌生的宫女说,我高烧昏睡了十天,阿衍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我身边。
又有陌生的太监告诉我,姜太尉谋反,姜氏诛灭九族,先帝被叛军所弑,临终前传位于赶来救驾的二皇子,御林卫林将军护驾有功,已擢升太尉。
我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崔皓和阿衍事先收服了林将军,让他假意做姜太尉的内应,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后将其围剿,又借叛军之名弑君夺位。
可林将军是先帝的心腹,我不明白什么样的筹码可以让他背叛知遇之恩。
新帝登基的那天,我得到了答案。
登基大典与册后仪式同日举行,阿衍的皇后是林将军的女儿。
「潇潇,再给我一年时间,我现在还需要那个姓林的。」
七月的天,连风都粘稠,空气里还淡淡地弥漫着尸体腐烂的味道。
阿衍没来得及脱掉典礼上厚重的衮服,汗水浸透了层叠的衣领,垂落的冕旒摇晃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潇潇,先当贵妃好不好?我现在真的没办法……」
我发现他越来越像被他杀死的父皇,连说的话都一样。
没办法。
我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对他摇了摇头,「阿衍,真的不用了,你看先帝和先皇后,他们也是表兄妹,可是最后怎么样?」
「只要你不娶我,我就永远是你的表妹,是你最亲的人,这样不好吗?」
我疲倦地抬起头朝他微笑,却对上了他阴鸷的目光。
「是因为裴湛吗?」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昏沉的脑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阿湛和毓儿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跌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呼吸开始急促。
「姜家的人,留着做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像在念出一句恶毒的咒语。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惊怒交加地看着我,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冕冠,抽去腰带,褪下衮服,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白绸中衣。
他发狠地把我推倒在床上,像小时候打架一样跨坐上来,将我的两条胳膊举过头顶,牢牢地扼住我的手腕。
我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看着他涨红的耳尖和滚动的喉结,半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里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浓稠的情欲。
在他俯身下来的瞬间,我扭过头偏向一边,滚烫的唇烙在了我的耳垂上。
他僵了一下,把头埋进了我的颈窝,粗重的喘息在片刻后变成了哽咽。
「他没死,你满意了吧?」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锁骨上。
他红着眼睛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下床,把散落在地上的衣冠一件件穿回身上。
新帝裴衍推开门,去继续他的表演。
我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胸口一阵阵抽痛。
夜里,崔皓来看我,他说他把裴湛藏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只要裴湛一天活着,裴衍就得听命于他,否则,他随时可以让皇位易主。
除了阿湛,其他人的下场全由阿衍做主。
皇后的心腹高公公,那个曾经让他像狗一样趴在脚边的太监,被判了凌迟。
阿湛的太子妃,那个想把我扔到井里的姑娘,阿衍专门为她安排了腰斩,两截血糊糊的身子被丢进了乱葬岗的枯井里。
至于毓儿,阿衍赐了她一杯毒酒。我不明白,一个嫁了人的公主对他有什么威胁。
毓儿的驸马不愿把一个赐死的罪妇迁入祖坟。于是崔皓偷偷把她从乱葬岗带了回来,埋进了先帝的陵园。
我摸着颈间她送我的护身符,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
毓儿她那么胆小,又怕黑,晚上睡觉还不老实,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她父皇。
那晚的梦里,我又看见了小时候的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踢着两条小腿对我咯咯地笑。
毓儿啊,如果有来世的话,做我妹妹吧。
17
上一个段贵妃死了十年后,宫里又封了一个段贵妃。
我被一群太监连人带床扛进了姑姑住过的锦瑟宫。
新皇后来看我,将门虎女生得明艳张扬,还舞得一手好鞭子。
她拉我去御花园看她舞鞭,假装不小心把鞭子抽到了我身上。
她紧张地跑过来一个劲地道歉,不过可惜我伸手挡了一下,没打到脸上,看得出她有些失望。
她目光躲闪地观察着我,暗暗地把自己跟我做着比较,我突然有点可怜她。
这傻姑娘爱上了裴衍,最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死呢。
晚上来看我的还是崔皓,他心疼地皱着眉,轻手轻脚地给我上药。
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在儿时模糊的记忆里搜寻父亲的样貌,可是不管多么努力地回想,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始终是崔皓的模样。
十年的时光漫长得像掖庭外的那条宫道,我长大了,他也变老了。
看着他眉心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鼻尖有些发酸。
以他的才能,本可出将入相,可如今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过被人在背地里骂一句权宦阉狗罢了。
「千岁大人,求你让我见见裴湛吧。」
我吸了吸鼻子,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裴衍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答应了。
天还没擦亮,我穿上寻常的布衣,仔细地盖住手上破溃的伤口,薄涂一层脂粉遮掩病容,提上了一篮新鲜出炉的蜜桃酥。
有人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塞进一辆马车,七拐八绕地往宫外驶去。
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沉默地前行,我留意着每一处拐弯和上坡,隐约猜到那是京郊的亭山。
摘下黑布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荒败的寺院。
推开门,我看见地上用铁链栓着一个年轻男人,他脸色苍白,两颊凹陷,下巴上长了一层淡淡的青须,破旧的长袍沾满尘土。
门外的日光骤然泻入昏暗的室内,他侧过脸躲避,不适应地抬手遮住眼睛。
等终于认出了我,他笑了起来。
「贵妃娘娘,好久不见。」
他刻意强调了贵妃两个字,想来是笑我自幼费尽心机,到头来也没能当上皇后。
「我替外祖向你们段家道歉,不过姜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咱们也算扯平了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对他笑了笑,然后蹲下身,打开食盒,伸手拎到他面前。
「阿湛,你饿不饿,这是我四更起来新做的,你尝尝?」
他敛去了笑意,瞳孔收缩了一下,目光阴沉地盯着我。
「是裴衍让你来送我上路吗?」
烧了十天的脑子有点钝,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拿出一块蜜桃酥咬了一口咽下,把剩下的半块举到他眼前,口齿不清地说:「你看,没毒!」
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额头伤疤下的青筋鼓了起来。
他抬起手把食盒狠狠打落在地上,拴在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香喷喷的蜜桃酥全滚到了土里。
「段予潇,耍我很有意思吗?」
他梗着涨红的脖子,声音嘶哑地咆哮,我吓得缩回了手。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我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自己之前是有多猪油蒙心,才会觉得在骗了他这么多年后,在眼睁睁看着他家破人亡后,还能假装无事发生。
早就回不去了。
我抱歉地对他笑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趴在地上把沾了土的蜜桃酥全都捡起来放进食盒,然后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
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他攥得骨节发白的手在微微发抖。
转身离开前,我感到屋梁的阴影里有一丝熟悉的杀气。
胸前的护身符好像在隐隐发烫。
毓儿啊,是你的阿柒,他活下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正午的日光,想起好多年前那双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的眼睛。
其实我知道,在我被摁到井口的那天,是阿湛让阿柒救下了我。
我一直都记得,我欠他一条命。
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
18
装了那么多年的哑巴,我好像真的变成了哑巴。
阿衍一开始还经常来看我,对我说好多话,但我只是安静地微笑,一言不发。
第一个月,他恼羞成怒。
第二个月,他哭着求我。
第三个月,他只是愣愣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然后他就不再来了。
我知道他在忙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忙着架空崔皓和林太尉。
那些在年少时每个孤独的夜晚默默记诵的策论,在每个受辱的时刻暗暗习得的权术,都在这个时候成了他的盔甲和爪牙。
所有人都对印象中憨傻的二皇子刮目相看。曾经被踩在泥里的少年长成了帝王,付出的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家都劝我不要跟他置气,就连崔皓和林皇后都几次三番来当说客。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是太累了,没有力气再陪他继续走下去了。
这座宫城用执念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要的不过是平淡心安的生活,我和他注定会走上歧路。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散着头发赤着脚在永巷漫无目的地行走。
走过第一次见到阿衍的那条宫道,走过阿湛带我偷偷爬上去的那座高阁,走过凤仪宫外接住毓儿的那棵大树。
偶尔迎面撞见阿衍,我不行礼也不避让,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径直往前走,跟他擦肩而过。
宫人们都说,段贵妃疯了,在那场宫变中被吓傻了。
我微笑着默认,从不反驳。
所以,就连林皇后怀了三个月的孩子掉了,满后宫追查元凶的时候,也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不会是你。」
不过才半年,那个举着鞭子顾盼神飞的姑娘就瘦得脱了相,她空洞怨念的目光扫过我,让我想起了先皇后。
可她明明才跟我一样大,过了年不过十七而已。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锦瑟宫里点起了银丝炭。
这是宫里最好的炭火,烧起来没有一点烟尘,可我总觉得还没有当年阿衍在他的小屋里给我烧的黑炭暖和。
我手脚冰凉地钻进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半夜醒来的时候却感到浑身暖烘烘的。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人,自己的一只手被握在一个温暖的掌心里。
是十年前的阿衍又来给我暖被窝了。
趁他睡得正香,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在他脸上偷偷亲了一下。
他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像把羽扇一样,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扫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天不亮他就会悄悄离开,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君王不能有弱点。
就像他曾经告诉我,没有人会对一个傻子有戒心。
那么,应该也没人会相信一个疯子会是他的软肋吧。
我的阿衍啊,一定很辛苦。
可是我能为他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19
天气渐渐暖和了,前朝的事陆陆续续从宫人口中传进来。
说匈奴可汗趁新帝根基未稳南下作乱,镇北军中一位姓李的将军打退了来犯的敌军,麾下还有个作战勇猛的年轻小将崭露头角。
我知道这位李将军,他是我爹当年最信任的部下,因为我爹的事受到牵连,被埋没至今方才重新出头。
要是段予泽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嚷嚷着求李将军带他上阵杀敌吧。
等开了春,李将军就要领着麾下精锐来长安接受封赏,日子都定下了,三月十五。
宫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让我想起了去年夏天那场暴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沉闷。
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阿衍和崔皓,林皇后也把自己关在凤仪宫里不出来,就连平日最碎嘴的宫人也都个个噤若寒蝉。
好像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待一场疾风骤雨,只是谁也没料到,日子被提前了。
三月初三,阳光很好,我把旧时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打算摆到院子里去去霉气。
两个平日里伺候我的小太监尖声哭叫着跑进来,扑倒在我脚下。
我还没听清他们口中说的什么,门外就进来了两个提着带血长刀的士兵,他们身上穿的不是御林卫的军服,那种令人胆寒的杀气,只会来自北疆喋血的军人。
他们面无表情地冲我拱了拱手,一人揪住一个太监提到门外,像杀鸡放血一样划开了他们的喉咙。
看来,阿衍终于找到了一把称手的刀,要在今天替他除去那两个最后的阻碍。
我跨过门口太监的尸体,朝乾阳殿跑去。
一路上,措手不及的御林卫和宦官们还在拼命组织着零星的抵抗,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我好几次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血沾在身上,还是这么难闻。
乾阳殿的门敞开着,镇北军的士兵整齐地围成一圈,闪着寒光的刀锋稳稳指向那个被围在中间的男人。
我拼命扒拉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士兵,站在一边的李将军挥了挥手,把我放了进去。
第一眼,我没有认出他。
他低头拄着断剑半跪在地上,浑身数不清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渗血,把青碧的长袍染成了深紫。
我轻轻地走过去跪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唤了声:「崔皓。」
他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沉重地倒进了我怀里,温热的血从我指缝间涌出来。
「缈缈,」他定定地看着我,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阿衍他,出息了……」
他艰难地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拜托我的事,我终于做完啦……」
我咽下喉咙里的哽咽,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啦,皓哥哥。」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突然手臂发力勾住我的脖子,把嘴唇凑到我耳边,用微如游丝的声音对我说:「丫头,他们去找裴湛了,快……」
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手里被塞进了一把钥匙,我不动声色地把它藏入了腰带。
李将军带着士兵抬走了崔皓的尸体。
等四周没了人,我立刻脱下身上的血衣,换上了晕倒在一边的丫鬟的衣服,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到冷宫后院,从一个狗洞里钻了出去。
我在街市上用金簪向路人换了一匹马,避开搜街的士兵,飞快地向亭山疾驰而去。
从来没骑过马的我被颠得七荤八素,心急如焚地抽着鞭子,带着寒意的春风灌进嗓子,像砂纸一样磨着胸口,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
到了山脚,我从马背上跌下来,扶着树干呕吐不止。
好在镇北军还没搜到这里,还来得及。
我凭着记忆里的路线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终于在力气用尽之前找到了那座寺院。
20
「你又来做什么?」
铁链一阵哗啦啦的响动,阿湛嘴里骂骂咧咧,胳膊倒是稳稳接住了虚脱的我。
我大口喘着气从他怀里挣扎起来,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锁链。
「段予潇,你这是干什么?」
「阿湛,崔皓死了,裴衍要来杀你了,你换上我的衣服赶紧走!」
我着急忙慌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和裙子,又伸手去扯他的衣领。
「要走一起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两个手腕,胡子拉碴的脸涨得通红,原本阴沉的眼睛忽然亮得可怕。
没时间了,我急得浑身冒汗,大声喊起来:「阿柒!阿柒你快出来!」
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年轻男子从屋梁上跳了下来,他没有蒙面,清俊消瘦,只有那双淡漠无波的眼睛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
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一个手刀下来劈晕了阿湛。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脱掉他的衣服,胡乱地给他套上了我的衣裙,阿柒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扛在了肩上。
我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塞到阿柒手里。
「阿柒,这是毓儿的东西,你留着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抿着唇对我点了点头。
我伸手抚了抚阿湛散乱的额发,最后看了他一眼。
再见了阿湛,替我去过平淡自由的生活吧。
阿柒对我鞠了一躬,转身扛着阿湛向后山跑去。
我像当年娘给我套上哥哥的衣服那样,穿上了阿湛的长袍,束起了头发,安静地坐下。
一炷香后,外面响起了整肃的脚步声,门被踢开了。
一个肩宽腿长的年轻将军站定在门口,朝身后的传令兵抬手示意,然后快步向我走来。
他的力气好大,铁钳一样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皮肤黝黑,但眉眼清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下颌一直延伸到脖子。
要不是看到了他手背上那块熟悉的红色胎记,我简直要认不出他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恼怒地皱起了眉,「女的?」
我被扔在了地上,看着他转身离去,我从内衣缝里取出太后当年剩下的半枚银针,含进了嘴里,然后喊住了他。
「段予泽,你回来!」
他的脚步僵住了,身体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他大踏步地走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
我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好像比小时候更暴躁了,眼睛里像有一团火。
我的哥哥还活着,真好。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神色慌乱地扒开我的前襟,露出锁骨下的胎记。
一瞬间,他的眼泪像融化的雪水一样涌了出来,声音颤抖得厉害。
「潇潇?真的是你吗潇潇?你还活着?」
胸口开始痛起来,我有些站不稳,扑倒在他身上。
「哥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呀,潇潇想回家了……」
我努力扯出一点笑容,伸出手去抚摸他粗糙的脸颊和蜿蜒的伤疤。
这十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扑通跪倒在地上,两条胳膊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潇潇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了……」
铁骨铮铮的小将军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要知道,小时候他可是从来都不会哭的。
他是我的亲哥哥啊,我虽然喜欢跟他赌气,可也是真的很爱他。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娘问一下我的意见,说不定我真的会愿意替他去死。
「哥哥,你还记得吗?你欠我一条命,还欠我……欠我一盏虎头灯,十八块蜜桃酥,还有,还有一只竹蜻蜓……你,你今天……全都还给我,好不好?」
胸口痛得厉害,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搅碎了,一股血沫从嘴角流了出来。
「好,好……潇潇,你这是怎么了?啊?军医!快叫军医!」
他脸色煞白,心急如焚地朝门外喊起来。
我抓住他汗津津的手,挣扎着挺起身子贴近他的耳朵。
「我欠了裴湛一条命,你放他走,我们就算……就算扯平了,好不好,答应我……」
他泪眼蒙眬地看着我,一张好看的脸皱得一塌糊涂,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顿时感觉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了,原来死是这么难受。
门又被哐啷撞了一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潇潇?你怎么在这儿?我已经把姓林的全杀了,你来做皇后,好不好?」
我费劲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阿衍惊慌失措的脸。
「不好,」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不要嫁给你了……」
要是知道我放走了阿湛,他一定会很生气吧,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替他惩罚了自己。
又一大口血从嘴里涌了出来,阿衍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我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么留恋他手心的温度。
「潇潇,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他哭得两眼通红,像极了当年他送我的那只丑兔子。
我突然就心软了,说出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谎话。
「阿衍,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再嫁给你……」
意识越来越模糊,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旋转起来。
一会儿是和哥哥一起在雪地里打雪仗,一会儿是和阿衍挤在冰冷的被窝里说悄悄话,一会儿又是和阿湛走在上元节灯火通明的街市上。
最后我看见娘站在开花的桃树下,流着眼泪对我笑。
在把我送上囚车前,她紧紧地抱了抱我,在我耳边温柔地说:「潇潇别怕,娘在下面等你。」
娘啊,潇潇想了十年,终于还是决定原谅你啦。
虽然比不上哥哥,但娘也是很爱我的,对吧?
就像我爱阿衍,也爱阿湛和毓儿一样。
我的阿衍下辈子一定要找一个比我厉害的女孩。
潇潇是个没用的姑娘,要早些回家去了……
娘啊,你还在等我吗?
番外 姜意柔
认识裴桓那年,我才七岁,被选进宫做皇子公主的伴读。
说是伴读,其实就是在一群孩子里面挑选未来的王妃驸马。
阿桓那时并不受宠,除了我和崔御史家的小公子、段将军家的兄妹俩,没有别的朋友。
我们五个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只有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阿桓才会露出笑容。
崔皓那个傻子整天围着段云缈转,耍宝一样变着法地逗她笑。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注定会嫁给未来的太子,我也是。
论出身和品貌,我和段云缈是这批女孩里最出色的。
我俩一文一武,别误会,武的是我,文的是她。
大人们都开玩笑说,将军家的女儿温柔文弱,尚书家的姑娘反倒喜欢舞刀弄枪,将来嫁了同一个夫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阿爹说,表弟裴樾聪颖灵秀,更得皇上青睐,让我多与他亲近。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
阿桓没有姑娘喜欢,正好,没人跟我抢,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我每天都与他形影不离,要是有人欺负他,我就挥着树枝挡在他面前对他说:「阿桓,别怕。」
他总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叫我意柔,说我是他的表妹,是他最亲的人。
他笑起来是那么好看,好像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进了他眼里。
那时候我就觉得,为了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后来,我爹扳倒了宰相,姑姑也当上了皇后。
崔御史受牵连被判了死罪,可怜的崔皓从我们的小伙伴变成了伺候我们的小太监。
段云缈为他哭了三天,我看见阿桓蹲在她身边安慰她,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问题,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阿桓说他喜欢我,只有当了太子才能跟我在一起。
于是我跪在爹的书房里绝食了三天,告诉他我非阿桓不嫁,求他帮阿桓当上太子。
我爹叹了口气,同意了。
我知道,他不仅是为了我,更因为阿桓比裴樾听话。
几年后,我和段云缈一起嫁给了阿桓。
我顺理成章地从太子妃变成皇后,段云缈也做了贵妃,不过我一点也不吃醋,因为我跟她才不一样呢,我是阿桓最亲的人。
阿桓对我很好,我们有了阿湛和毓儿,他们是两个善良可爱的好孩子,阿湛一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我以为我们一家人会一直这样平淡地幸福下去。
可是,随着阿桓在朝堂上对我爹的逐渐疏远,他留宿锦瑟宫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从段云缈看向他的眼神里,我知道,她也爱上了他,我终于开始控制不住地嫉妒。
段家的人渐渐从军队渗透到前朝,阿桓在不动声色地脱离我爹的掌控。
爹的脸色变得难看,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权旁落,所以一出手便是通敌灭族的罪名。
阿桓有心想保,奈何三司言官轮番施压,他终于败下阵来,段氏一门顷刻覆灭。
他让崔皓暗中救下段云峰的一双儿女,却终究救不下段云缈。
喝下毒酒前,她流着泪跪在我脚下,求我照顾她的儿子。
可她不会知道,在她死后苛待阿衍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经的枕边人。
阿桓为了不让我爹心生猜忌,对阿衍极尽冷待。
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让宫人给他多加些饮食,在冬天添上几篓炭。
我渐渐发现,阿桓既不喜欢阿湛,也不喜欢阿衍,因为两个孩子一个不像他,一个又太像他。
段云缈死后,我和阿桓再也回不去从前,初一和十五成了我日夜的苦盼。
我知道他恨透了我爹,虽然还若无其事地对我微笑,但他的眼睛是冷的,冷得让我害怕。
阿湛和毓儿渐渐长大,都淘气得很,不爱读书。
毓儿便罢了,可阿湛是太子,我只能逼他用功,因为我不想看见阿桓失望的样子。
有一天,阿湛好像突然转了性,开始苦学策论。
在他认真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跟段云缈很像的姑娘。
我隐约猜到了几分,或许她就是段云峰的女儿。
这个叫暮春的丫头,是个沉默乖顺的孩子,却成了阿湛第一次忤逆我的原因。
他哭着跪在我面前,把地板磕得砰砰响,额头的皮磕破了一块,渗出的血刺痛我的眼睛。
他求我给她一个姜氏旁支的身份,嫁给他做太子妃。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从哀求变成威胁,最后他说若不能娶她,他就不愿再做太子。
我忍不住苦笑出声,阿桓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却视之如敝屣。
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天真到以为自己有谈判的筹码。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如果他再敢与那丫头有半点瓜葛,我就让阿柒杀了她。
我忘不了他怨恨绝望的眼神,可我必须让他明白生在皇家的代价。
很快,姑姑为阿湛赐婚的懿旨就下来了。
阿湛求我让他去浣衣局见暮春最后一面,答应从此不再看她一眼,只希望我保她平安无虞。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默许。
从浣衣局回来后,他仿佛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从一个活泼的少年变成了一副安静的傀儡。
我兑现了保护暮春的承诺,让她去寿康宫服侍姑姑,打算过几年为她指个好人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我没想到,阿爹病倒后,姜家的败落竟会如此迅速。
阿桓步步紧逼,而我再也没有了保护任何人的能力。
为了巩固阿湛的太子之位,也为了给毓儿寻个依靠,我求阿桓把她嫁给那个炙手可热的新贵。
出嫁前的晚上,毓儿流了一夜的眼泪,听着她在梦里一遍遍唤着阿柒,我心痛得落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终究成了徒劳,姑姑死后不到三个月,姜家彻底倒了,我知道阿桓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在禁苑每个阴冷的夜晚,我终于不得不面对兰因絮果的结局。
也许在多年的猜忌后,年少时的情意早已荡然无存。
所以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当得知哥哥领着禁军攻入玄武门时,我心里本能出现的念头竟还是想要保护他。
几个太监救走了阿湛,我没有跟他们离开。
我从尸体堆中捡起一把沾血的剑,快二十年没有握剑的手起了一丝兴奋的战栗。
乾阳殿里,指着阿桓的人竟是崔皓,我瞬间明了,闯入殿中挥剑挡在他面前。
他又温柔地唤起了我的名字,意柔。
眼眶一阵酸涩,所有怨怼在这一刻瓦解。
二十年的时光轰然倒塌,千般柔情再次决堤而下。
阿桓,别怕。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七岁那年,与君初相见,两小无猜嫌。
只是这一次我没能再护住他。
血从我们的胸口涌出,融在了一起。
我看见自己的脸又映在他那明亮如初的眼睛里。
原来,我依旧是他最亲的人。
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番外 段予泽
妹妹出生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初的两年,我不太喜欢她。
爹常年不在家,娘整天都围着这个小粉团子转。
我那时暗暗地想,要是没有她就好了,娘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可是,当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攥住我大拇指的时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好像一下子被击中了。
嗯,小粉团子还蛮可爱的。
等她学会了走路,就整天像只小鸭子一样迈着两条小短腿,摇摇摆摆地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我带着她放风筝打雪仗,看她仰着粉扑扑的小脸站在开花的桃树下,我忽然就觉得,有个妹妹好像也挺不错的。
可是再长大些,她开始变得烦人,老是喜欢和我抢东西。
她总抱怨爹娘偏袒我,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反倒是经常听大人们说起男尊女卑的话,越发觉得她不懂事。
明明我才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子,她不过是个早晚要嫁人的丫头片子,凭什么跟我争?
于是我开始故意跟她对着干,有时候欺负她欺负得狠了,她就会抽抽搭搭地哭着跑开。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还是会顶着哭肿的眼睛来叫我起床。
看着她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心口突然起了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什么男尊女卑,我只知道我爱她,她是我妹妹,是我应该用生命来保护的女孩。
可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永远都记得九岁秋天的那个下午。
全副武装的官兵杀气腾腾地冲进了家门,妹妹不见了。
娘慌乱地给我穿上了妹妹的衣服。衣服太小,勒得我伸不开胳膊。
「潇潇呢?」我问。
娘红着眼睛对我说:「阿泽,你这条命是潇潇换来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还淡淡地散发着妹妹的味道,一时有些愣怔。
官兵踢开了院门,娘唰地抽出挂在墙上的短剑,用力把我推出了房间。
我看见一蓬殷红的鲜血溅起在窗纱上,接着,两个官兵拖着娘的尸体从里面出来,她没有合上的眼睛好像还在看着我。
押往教坊司的路上,有人暗中把我劫走,带到了镇北军中。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没有家了,爹娘和妹妹都死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人。
我隐姓埋名,在李将军手下做了一名小卒。
十年沙场喋血,漫长得像没有尽头,记不清有多少次遍体鳞伤,死里逃生。
在最难熬的时候,我也一直记得,自己的这条命是潇潇给的,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等到能报仇的那一天。
终于在一个初秋的早晨,从长安传来消息,表弟裴衍登基,段家终于沉冤得雪。
我们收到了裴衍的密诏,李将军是我爹最忠诚的部下,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打退匈奴后,我们终于有了进军长安的理由。
阳春三月,柔和的暖风里却充斥着不合时宜的血腥。
我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见到她。
当她锁骨下那抹熟悉的红色闯入视线,过于强烈的悲喜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的潇潇,她还活着。
十年的岁月让她出落成了美丽的少女,也让我明白了自己的亏欠。
老天待我不薄,把潇潇还给了我。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欠她的一条命,要用余生来偿还。
可是下一刻,她却脸色苍白地跌进了我怀里。
她一件件数着小时候我欠她的东西,小丫头的记性可真好,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全都忘了,她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嘴里流着血,求我放了裴湛,她要像小时候换我的命一样,换另一个男人的命。
我答应了,那是我欠她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了我怀里,在阔别十年后,她没有给我片刻补偿的机会。
得而复失,欲还不待,世间至悲,莫过于此。
下属来报说,宣德门有个形迹可疑的男子,扛着一个看着像男人的姑娘要出城,我挥了挥手放走了他们。
我跟着裴衍走在尸横遍野的永巷,在她住过的房间里,我打开了一个小箱子。
里面放着一只做工拙劣的兔子灯,上面还有胶布粘贴的痕迹,像是摔碎后又被人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拼起。
裴衍抱着那只兔子放声大哭,我坐在门外等了他一夜,晚风中的悲泣听着叫人肝肠寸断。
五更的时候他终于出来了,面如死灰,满腮青须,整整三天没有开口说话。
我带潇潇回了家,在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里,把她和爹娘埋在了一起,又在她的坟头新栽了一棵桃树,放上了一盏虎头灯、一只竹蜻蜓和十八块蜜桃酥。
裴衍把亏欠潇潇的东西都补偿给了我,李将军做了太尉,而我成了最年轻的大将军,可自由出入宫禁。
四下无人时,裴衍喊我大哥,我替潇潇成了他最亲的人。
十年间,我循规蹈矩地娶妻生子,而他却四处搜罗了一个又一个与潇潇相似的姑娘。
有一天,我去乾阳殿禀奏军务,一个嫔妃哭哭啼啼地推门而出。
我看见裴衍颓然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语:「不像,一点也不像,潇潇就是潇潇。」
我说不出劝他的话,我自己又何尝有一天停止过对她的思念。
裴衍还不到三十,却已眼窝深陷、鬓发花白,时常神思恍惚,连新科三甲的殿试都没有去。
今年的状元名叫萧屿,正式上任前照例来乾阳殿觐见皇帝。
我站在裴衍身边,看着年俊美的状元郎昂首阔步走来,那通身的气派不似寒门。
他远远站定后做了个揖,却没有下跪,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裴衍,沉声道:「阿衍,好久不见。」
裴衍浑浊的眼睛忽然亮得可怕,从桌案后猛地站起来探身向前。
「裴湛!是你!你还敢回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阶下的男人勾唇一笑,「阿衍,十年了,难道你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只会杀人?」
「你放心,我对你的皇位没有兴趣。」
他摇着头,苦涩地叹了口气,眸色一沉,垂下了眼帘。
「我答应过潇潇,要让大周民富国强,你做得不够好,我来帮你。」
萧屿,予潇,原来如此。
这就是潇潇拿命换来的男人,比我强。
裴湛顶着萧屿的名字一步步做到了宰相,却终身未娶。
二十年间,大周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宣和十年,裴衍驾崩,新帝登基。
三月的一天,裴湛来府上找我,对我说:「段兄,你我该走了。」
我心中明了,新帝看向我们的眼神已有了忌惮,是到了急流勇退的时候。
于是,我和裴湛一同辞官回乡,我带他来到埋着潇潇的院子。
当年在她坟前种下的那棵桃树如今已亭亭如盖,繁花如云。
他在漫天飘落的花瓣里微笑着抚摸坟茔,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
「潇潇,你拜托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
三年后,他死在了那棵桃树下,我把他埋在了潇潇身边。
又过了很多年,我自己也终于老得两眼昏花。
暮春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中,我好像看见七岁的潇潇站在树下对我笑。
我也变回了九岁的模样,向她伸出手去。
在又一年的春风里,我终于再一次将她拥入了怀中。
(完)
□ 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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